懷晴痛斥道:“你以為你替我了結恩怨了?笑話!我更想從九泉下揪出他的魂靈,問個一清二楚!”
裴綽不語,雙目通紅地看向她,欲言又止。
懷晴很快又恢複雪原般的寂然平靜:“下一間。”
仿若方才的陳詞激烈,隻是一個幻夢。
裴綽按下刻有第二十八星宿的青磚,整扇星雲圖緩緩拉開,其間三間草屋,均挂着紅燈籠,兩側栽有青厥,從岩磚的縫隙中冒出來,生機勃然。
竟有一道清泉從石縫中流出,怪不得這密道中時有水滴的聲音。
小橋流水人家,端的一個世外桃源。
茅屋不大,最中央的是堂屋,東廂房是卧房,西側是書房。
懷晴耳力頗佳,屋内有一起伏平緩的呼吸聲,像是有人長睡于此。她滿腹狐疑,完全躲在裴綽身後:“進去看看。”
屋内陳設與一般農家别無二緻,除了沒有農具并織布機。
懷晴押着裴綽,直入寝屋,便見一個四十餘歲的清隽男子躺于床榻,面色慘白,仿佛從未置于陽光之下。
“他是誰?裴綽,你搞什麼鬼?”
懷晴聲音洪亮,卻也沒吵醒那男子,隻見那男子清瘦得隻剩皮包骨,愁眉緊鎖,似陷入夢魇,嘴裡喃喃低語。
裴綽一瞬不錯地望向男子:“他中毒了。”
“什麼毒?”懷晴問。
“此毒,名喚沉煙。”
懷晴一愣。她身上亦帶此毒。
月暗雲霄,星沉煙水。
“沉煙”之毒,是暗雲山莊的秘制毒藥。所有刺客、殺手、随臣身上均有此毒。此毒無解,唯有每半年向暗雲山莊讨要半枚續命丹,方可活命。
若無續命丹,不出一月,便命喪黃泉。就連醫術獨步天下的紅燈,曆年嘔心瀝血,也未能研制出解藥。
鬼公子便是用“沉煙”控制了所有大晉舊臣的命脈,使其繼續追随于他。無有人敢不從。
這男子是暗雲山莊的人?
懷晴走近,伸手摸了摸男子的經脈,并無半點練功痕迹,心脈俱損,“沉煙”之毒沁入五髒,藥石罔治。
如今,不過是珍貴藥材将養着的一具“活屍”。
倏然,懷晴的手一凝。
視線落在男子左手緊握着的玉蘭金钗。
鳳钗金亮,玉如凝脂。那是懷晴兩年前送給慕甯的生辰禮。
“分花拂柳”四人均是孤兒,誰都不知曉自己出生于何時。
那一日,任務歸來,四人飲酒言歡,剛巧江南酒樓有一商販包下了所有雅間,給剛三歲的女兒過生辰。竹影歎了一句:“真羨慕她,知道自己生辰幾何……”
慕甯是四人中年齡最大的,笑意盈盈道:“我們更好,咱們可以挑個黃道吉日,當成自己生辰,豈不更有福氣?”
一番言語大慰人心。四人均是振奮,便約定好了一日,四人生辰一模一樣。那一日,互送生辰禮。懷晴收到了竹影送的湖筆,慕甯收到的便是這玉蘭金钗。
那時,慕甯笑道:“若放到尋常人家,都可以給我算作添妝啦!這麼貴重……”
竹影則促狹地看向懷晴:“你這丫頭,想要姐夫了直說!快叫我一聲姐夫,不就如你願了?”
“竹影,你風流到慕姐姐身上了!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懷晴顯然不想給竹影面子,果然,竹影氣得七竅生煙:“小爺我是京城裡獨有的風流貴公子,你敢說我癞蛤蟆!”
那日,慕甯雲鬓斜插金钗,模樣煞是好看。
懷晴從未想過,那日的歡愉,永遠留在兩年前。很快,慕甯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是誰?”懷晴聲音顫抖,雙眸通紅,燈火搖曳間手勒銀絲,仿若取命的白無常。
這時,男子夢魇中的低語逐漸清晰,“慕甯……甯甯……”
他在喚慕甯的名字。
“他是誰?快說!”懷晴捏住裴綽的下巴,向上一擡。
許是太過用力,裴綽嘴角滲出鮮血,一片猩紅落入她月白的指尖,顯得妖娆至極。
裴綽眸光閃過刹那的沉痛。
四目相對,他再也不是玄女廟那個清正的少年。
她亦不再是天真的孩童。
十五年的光陰劃過兩人清亮的眸底,醞釀成不可言說的黑白分明。
瞳仁映着神色複雜的彼此。
裴綽喉結微滾:“他是陸九齡。”
昭明太子的恩師,前朝重臣,陸九齡。
慕甯一直尋而不得的人。
屋内,燭影重重,暗香浮動。
鼻尖撲入詭異的奇香。懷晴眸光一暗:“裴綽,你使詐!”
她想要用力勒緊銀絲,卻連一點力氣也無。
黑暗吞沒視野的刹那,懷晴忽然失卻了所有重量,如風卷殘葉、飄然落下。
劇痛未至——有人破風而來,淩空截住了這捧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