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甯想把陸九齡藏起來。
不讓任何人找到。
她的神明,隻屬于她一個人。
即便鬼公子知曉她找到陸九齡卻隐瞞其行蹤,會大發雷霆,甚至會殺死她,她也不能讓那個瘋子靠近神明。
小時候,陸九齡教她下棋,贊她早慧,是個值得栽培的神童。那時她想,這個人長得比爹爹俊,脾氣比爹爹好,才學比爹爹高,等她及笄了要嫁給他。
她就是如此早慧。
後來,爹娘相繼去世,她入了賤籍,輾轉多個青樓,受盡屈辱,有一次受不了了,她想死,拴好吊繩,忽然想起陸九齡的話。
雖履九幽,猶志光明。
神明未死,信徒猶在。
那時,她還不知道少師太子雙雙葬身火海的傳聞,隻傻乎乎相信陸九齡還活着。等她知曉後,她已入暗雲山莊成了一名殺手。
但她不信。神明怎會隕落。
執棋的手,日日夜夜拉起了長弓。
她确實早慧,很快練得百步穿楊。殺到快一百人的時候,她快瘋了,不想這麼活下去。她想下棋,可她陡然發現,多年疏于練習,連下赢茶肆裡的老頭都略有吃力。
神童泯然衆人矣。
時光将她鍛造成了不一樣的人。她不喜歡的人。
雖履九幽,猶志光明。
她開始像尋常百姓一樣生活,學做飯食,裝點寝屋,春光裡插一束鮮花,秋風中祭一抔明月。
沒有哪個殺手像她這樣,試圖活在陽光下。妍妍、紅燈、竹影最愛湊到她屋裡,沾一些人氣兒和溫暖。四人歡聚時,她會恍惚她們就是一群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姐妹。
然而不是。她們手染鮮血。她們罪孽深重。
再後來,鬼公子讓她們暗中尋找陸九齡的蹤迹,她為之一振。
果然,神明不會死的。
四人中,她尋得最認真,一絲一縷的線索都不放過。甚至聽到西域小王子幽禁陸九齡的傳聞,她拉着妍妍一起去了大漠,幹糧耗盡,差點死在戈壁灘。
曆盡千辛萬苦,她找到了陸九齡。他化身“王明”,過得頹唐。聽隴州學子私下議論這位助講,每日酗酒,連大儒經典都能漏講,除了偶爾冒出絕佳的詩句,實在看不出他為何能當助講。也是岷縣窮,請不起更好的助講,他才能撈着這個差事。
慕甯聽得心絞痛。
神明不該這般殒沒。
有一日,慕甯尾随于他,見他墜落山崖,也不知他有沒有存了死意。她穿行于深林尋他,野獸環伺,也不管不顧。她不許他死。
雖履九幽,猶志光明。
你忘了嗎?
這句話于深淵中救了她萬萬遍。
如果你都沒有做到,我算什麼?
陸九齡,你給我一個說法。僞君子。
她發瘋似的,在崖底尋了他一天一夜,終于在深潭邊,尋到了昏迷不醒的陸九齡。
他老了。身姿依舊挺拔,脊背透着一道不阿的勁兒。然而,胡須亂糟糟的,衣衫盡是陳年污漬。
如同神明被亵渎了。
她忽然覺得,既然神明不再高高在上,為什麼不能與她一起沉于九幽?她可以長長久久地站在陸九齡身邊。
這念頭一旦生了根,便森蔚含煙,滋榮映日。
于是,她在桂花巷賃了個屋子。鬧中取靜,行走便宜。以後,她們在這裡做對尋常夫妻也不錯。
陸九齡醒了。
口吻和煦,一如當年,使人如沐春風。
她藏起少女心事,以“世侄女”的名義照顧他。漸漸地,陸九齡生活離不了她。她藏得如此小心翼翼,終究被他發現了。
陸九齡推開她時,她甚至有種異樣的欣喜:終于,她可以名正言順地亵渎神明。
何況,他很心軟。
幾番冷言冷語,不過半晌,竟還婉言解釋:他想家了,不是她不好。
她幾乎發笑。第一次感激暗雲山莊的訓練,使得她這般百毒不侵。再大的屈辱,都傷不了她分毫。
她依舊裝作受傷的模樣。
陸九齡特意替她牽紅線。崔前是個不錯的後生,可也僅僅不錯而已。螢蟲何以與日月争輝?
牛車遠去,慕甯悠哉哉跟在後頭。還沒走出岷縣縣城,天降暴雨時,妍妍來了。
“有任務。”妍妍拉她去一家茶肆,路上低聲道:“是殺岷縣縣令。”
“哦?”慕甯哪兒來的心思做任務。
“狗縣令上任半年,賦稅就翻了幾番。”隻聽妍妍說:“這幾日我裝作乞兒,去打聽消息。具體什麼時候行動,等信号。”
“好。”
見慕甯意興闌珊,妍妍忽道:“還在想找陸九齡的事兒?放心,天大地大,總會找到的。”
她真的找到了。
她隻是在想,如何使神明俯首稱臣。
這次任務簡單,隻須她與妍妍兩人。兩人許久未見,夜裡又找了個酒家喝酒吃肉。隔日,天還未亮,妍妍就摸來一副乞兒裝扮,尋了個破廟窩着。
而她,則冒雨,隻身去往落梅山山腳。
門竟沒落鑰。
有人在等她。
那雙清隽溫煦的眼睛,在一片鴿灰中亮了。
神明終于下凡。
……
茅屋太小,隻有一間寝屋。她站在屋裡,連帶着将雨氣也帶了進來。雨滴順着衣衫落下,在地上彙成一條晶亮的線。烏發黏在她蒼白的臉上,像隻被人救過而對人好奇的山精。
“我怕我來,又惹子壽不開心。”她道,“糾結許久,才今日來。”
沉默半晌,他喉結微滾:“沒有不開心。”
他沒有趕她走。
陸九齡皺眉道:“雨下這麼大,怎麼還來?”說完自己也覺得非君子行徑,口是心非,明明方才他還在祈求能見上甯甯一眼。
“因為我想見你,子壽。”
“……”他不敢說話。
他閉上眼眸,不敢看她。對面那雙眼太過熾烈。
隻聽衣料窸窣的聲音,他更不敢睜眼了——甯甯在換衣服,雨那麼大,早點換下濕衣也好,免得着涼。
接着,屋裡是長久的寂靜,窗外雨聲凄凄。
他差點忘了甯甯走路無聲。
“換好了麼?”他問。
“好了。”
陸九齡一驚,聲音并非從遠處傳來,而是身下。與此同時,胸膛好似被冰涼細膩的羊脂玉包裹住。
他猝然睜眼,甯甯不着片縷趴在他身上,這一次他閉眼也無用了,驚鴻一瞥後,連胸口的紅痣都記得清清楚楚。
“胡鬧。”陸九齡推她,卻觸到一片柔軟。
這下,他連推開她都不敢了。
“天那麼涼,我沒有替換的衣服,隻能抱着世伯取暖。”
“……”這時倒叫他世伯了。陸九齡氣笑了。
“世伯你真的好暖和。”
豈止是暖和。
是滾燙。炙熱。
她得寸進尺,不光上半身,連下身也貼着他的,隻小心避開他受傷的小腿。
“荒唐。”陸九齡喉結滾動。
她忽然揚起上身,胸前春光一覽無餘,眸間春漪溺人。
她跨坐在他腰間,“更荒唐的,你還沒見過呢……”
“……”
……
雨還在下。
一方茅屋如同雨中孤舟,天地間隻剩下兩人。
仿佛什麼道德,什麼君子,都沒了。他們隻是一對互相取悅的男女。
陸九齡深吸一口氣,扭頭看熟睡的甯甯。小臉绯紅,唇邊帶着餍足的微笑,眉間舒展,一雙玉臂橫在他胸前。睡相不好,卻睡得極好。
他從未有過如此巅峰的歡愉。
簡直讓人上瘾。
僞君子。甯甯說得對。他是徹徹底底的僞君子。可他貪戀那點歡愉。
雖履九幽,猶志光明——甯甯,從前我沒有做到。以後有你相伴,定不負卿。
你才是我的一束光明。
思及此,他顫顫巍巍起身,撐起木杖,挪至書案,翻開縣學典籍。教案裡有許多錯漏,以緻岷縣文風不暢,多年沒有入仕舉子,從前他冷眼旁觀,如今他得做一點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