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甯最後一次現于人前是隴州。
若是暗雲山莊知曉她失蹤,怕是有麻煩。鬼公子看樣子是瘋了,竟用沉煙控制一衆殺手。若是被他追到……
陸九齡一想到此,便渾身戰栗。
好在落梅山僻靜,當年為求避世,他的茅屋遠離人煙,若沒有本地人帶路,一時半會兒還尋不到這裡來。他的腿還沒完全好,離開隴州還需一些籌備。
多年來,縣學助講的奉銀,被他揮霍買酒,所剩無幾。他将編纂的第一卷教案給岷縣教谕過目後,大受稱贊,教谕老淚縱橫道“岷縣文脈有望”。他慚愧地收下十吊賞錢,與老教谕約好,剩下一個月,完成後面的幾卷教案,可得百吊。
到那時,他的腿腳完全恢複,也有銀錢與甯甯另尋他處生活。
甯甯。
自從那夜将甯甯迷暈後,她即便醒來,也不再理他。
“我們四人說過,一起生,一起死。十多年來,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如今我身上是沒了沉煙,可她們呢?若是被公子知曉我私自逃跑,牽連她們……”慕甯大半時間昏迷,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勸他放她走。
放她去送死?
他不會的。
“不用費勁,用了我的迷藥,内力沒有三十日恢複不過來。”
“三十日?若是妍妍她們有事,你索性也殺了我吧……”慕甯閉上眼,再也不開口。
陸九齡長久地凝視她,無可奈何道:“甯甯,是你先招惹我的,如今又不願與我共渡餘生……”
“……”慕甯眼睫顫抖,再不肯說話了。
長久的沉默後,陸九齡低聲道:“這一回任務過後,若她們還活着,我會幫她們解沉煙之毒。她們便不用受暗雲山莊控制,海闊憑魚躍,愛去哪兒去哪兒。”
慕甯一驚,眼睫翕動,卻也沒開口問如何解毒。
因怕慕甯亂跑,他特意給飯食裡加上一味軟筋散,以緻她不光内力全無,渾身癱軟無力,隻能躺在床上。而他則靜靜坐在床邊,編纂教案,一刻也不歇。
岷縣縣衙一夜之間,血流成河。此等滅門慘案,驚動朝野。恰逢首輔裴綽巡視隴州,于是回京之時繞道岷縣,親自來縣衙一探。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直到崔前送來松煙墨錠,順嘴提了一句,他卻沒注意到陸九齡臉色一沉。
……
那日,甯甯說要回桂花巷,取些曬幹的桂花做糕點。等她走後沒多久,陸九齡擔心她穿得單薄,便跟了上去。
因他腿腳不便,走到不遠的村莊後,雇了個牛車,直抵桂花巷。但甯甯不在,他以為甯甯已回程。卻在前門大街,撿到一玉蘭金簪。
是慕甯心尖尖上的金簪,聽說是好友相送。
他不由得擔心起來,沿着前門大街尋找,遠遠地,看見那棵高大的楊樹樹梢間熟悉的湖色衣衫。短箭快如白光,利落地從樹間飛出。
他大驚之下,忙喚車夫調轉車頭。金簪藏于袖中,微微顫動。
……
裴綽來了。
陸九齡也聽聞過此人。初時不顯才名,一舉高中狀元,随後青雲直上,官拜百官之首。為人冷酷,行事狠絕,為達目的誓不罷休。也有為人稱道之處,裴綽見微知著,初登大理寺時辦了好幾個漂亮的案子。
岷縣縣衙慘案,會不會被裴綽發現是甯甯做的?
陸九齡暗自憂心。
直到給老教谕送教案時,站在縣學書房門口,聽到裴綽與老教谕的交談。
“這教案寫得真不錯。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北方口音的、才氣絕高之人所寫?”裴綽問。
“王明倒不是北方口音,聽來有點像嘉祥那邊的口音。也不至于才高八鬥,前陣子落山後,才開了點竅,平時也隻是個助講。”老教谕答。
裴綽失望道:“是麼……可惜了……”
也不知在可惜什麼。
陸九齡失神地站了一會兒,将教案胡亂塞給書童走出縣學。
“哎,王助講,你去後山做什麼?”直到書童喊他,他才意識到走錯方向了。
方才裴綽的聲音……跟太子殿下,實在是像得離譜。
不可能是太子殿下。他早就死了。
金枝玉貴的人,轉瞬是一團焦炭。
但裴綽要找的人……北方口音……才氣絕高……
是他麼?這些年混迹江南,他的一口鄉音才變得不倫不類。
懷疑一旦生了根,陸九齡便想着在人群中,遠遠地看一眼傳說中的首輔裴綽。
等陸九齡出了門,躲在人群中。看見裴綽獨自一人站在那棵楊樹下,仰頭看樹梢,不一會兒,招來一個護衛。那護衛飛上樹梢,折返後遞給裴綽一縷青絲。
明明獄卒都在縣衙裡尋找線索,而裴綽則另辟蹊徑。
偏偏被他抓住了馬腳。
待看清裴綽的面容,陸九齡心中石頭落地。
不是太子殿下。
若真是太子殿下,以他之能,抽絲剝縷便會尋到甯甯身上。
此地亦不可久留。
陸九齡心事重重地回到茅屋,驚訝地發現慕甯竟已恢複體力,心情頗好地張羅出了一桌飯食。
“今兒出門查看消息,妍妍她們的任務有驚無險。我們一個都不少呢!”慕甯笑道,“你說過的,給我們解毒,以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不許賴!”
這些時日,她偷偷吃手環裡紅燈備好的藥,大半個月,才勉強恢複内力。剛一恢複便出門查看消息。得知妍妍任務成功,她才松口氣。
“不賴……等你們彙合,一起解毒。”陸九齡立刻道:“快收拾行裝,我們現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