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實記不清爹娘的臉。”懷晴隻覺心頭白茫茫一片,仿佛整個人浮于海浪,忽高忽低,身邊沒有抓手。越過人群,她望向裴綽,好像那是她的羅盤。
裴綽如同定海神針一般矗立在側,見她望了過來,便輕輕點了點頭。
完了。
容悅她們所說的,都是真的。
“那還不容易?宮廷裡許多畫師記下了父皇當年的模樣。”安甯公主弱弱提議道。太皇太後随聲附和,幾個有眼色的秉筆太監便拎了個畫卷,幾人徐徐展開畫軸。
容鈞手執碧玉寶劍,俯瞰城下萬千兵馬。星目劍眉,器宇軒昂,下巴有一處輕微的刀疤。
當年容鈞還是郎中将時,護昭明太子回京,被賊人一刀戳中下巴,好在少師九齡妙手回春,将他從生死線救了回來。
這道刀疤,懷晴記得。
她眼眶裡起了大霧,聲音也沾帶了露水般,涼津津的。她記得,她用小臉去貼這道刀疤,問爹爹痛不痛。
算算時間,那年梁夫人及容悅“病逝”,隔月公主下嫁,到年底大晉便風雨飄搖起來。
容鈞笑得爽朗,“小家夥若是看到為父背後的傷疤,不得哭鼻子啊?”
她握拳:“我不會哭。”
容鈞倒沒給她看後背,隻輕輕揭開廣袖的衣角,手臂上長長粗粗的傷疤,猙獰如蛇。
她當即便紅了眼,哇哇大哭,引得容鈞握住她的小手,哄了許久也不見好。身後有将士催促,但容鈞依舊耐心地抱着她,愁眉道:“不痛的,我不痛的!小青青,别哭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搖頭,“除非你給我買桂花糖……還有,兔子……”
容鈞瞪大了眼。誰說她女兒傻的,這不挺聰明的?
“将軍,您還得去隴州……”身後将士催道。
“不急,我先去買兔子。”容鈞道。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容鈞。人山人海裡,她的手被一個少年牽走了。
……
不,那不是最後一次。
懷晴心一驚。
鬼公子贊她“虎父無犬女”的那一次,她好高興。
她第一次用毒。
十歲的她,在一個極富貴的别院,朝龍椅上的男人磕了一個響頭。袅袅沉香青煙升起,她給衣着華貴的男人遞上一杯白茶。
男人掀開蓋碗,淚眼模糊問:“青青,這些年你又是淪落何處?”
懷晴記得鬼公子教她的話,一字一句道:“各種各樣的柴房……”
“以後,你會有很好看的衣裳和房子,會有很多仆從,你還會有一個叫容央的妹妹……”男人不知為何,跟她說了很多她聽不懂的話,“你再也不用睡在柴房了。青青。”
她心想,她不叫青青。
她叫妍妍。
“你現在識字嗎?”男人往宣紙上寫下一個大字。
“這個是箐字。”她答。
男人欣慰地笑道:“以前,你會說,這是青字。”
她又聽不懂了。
見她一臉茫然,男人怔怔道:“青青,你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搖搖頭,男人歎了口氣:“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你……你們……”
她還記得鬼公子交給她的任務——男人得喝下白茶。
“我隻記得一件事,娘親以前喜歡喝白茶。”她道。
“你想起來啦!”男人仰頭,将那一杯白茶一飲而盡。
男人笑了,“明日,我帶你去給你母親燒一炷香,她保佑我,終于尋回你……”
懷晴也笑了。隔日,男人便會暴斃而亡。
任務完成。
畫卷中的刀疤因褶皺顯得更加深刻,懷晴忽然想起,男人喝茶時微微凸起的疤痕,泛着一層冷光。
苦苦尋覓的父親,多年前,被她親手毒死。
噗嗤一聲,懷晴口吐血霧。
“來人啊,請太醫!”太皇太後驚叫道,容悅松開安甯公主的脖頸,接住歪倒的懷晴。
懷晴傾斜的視線裡,看見裴綽一片玄衣蹁跹,奔向她。
原來,上輩子,裴綽不願告知她的身世,是因為,她親手碾碎了回家的路。
爹爹。多麼稀罕的稱呼。她本該有的。
她暈沉沉地想,玄女廟的住持倒是說對了,她永生永世都見不着爹娘了。
漫漫長夜,那盞等她回家的燈,多年前便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