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福克斯鎮總是落得比鐘表慢一點。
天色沒全黑透,月亮就急着把一層銀灰灑在房檐和街道邊緣上,讓一切都像被裹上了薄鉛皮,安靜、沉重、還有點潮。
邦妮洗完澡時,家裡已經沉寂下來。
父親在樓下沙發上睡着了,電視機光影把他臉照得忽明忽暗。母親還在醫院值班,電話沒響,她就沒主動聯系。
她換上T恤短褲,把濕頭發攏到腦後,隻拿毛巾随便擦了兩把。然後坐到床邊,愣了一會兒。
她腦子裡那根今天被拉得很緊的弦,還沒松下來。
那一吻……不是夢,不是幻覺,也不是青春荷爾蒙裡的臨時發瘋。
是真實的。帶着冰涼、帶着克制、帶着一種“這不是沖動,而是蓄謀已久”的溫柔。
而她讓它發生了。
她咬着下唇,瞪了一眼牆上挂鐘的指針,仿佛它剛剛嘲笑了她一秒鐘的臉紅。
“你個吸血鬼,搞事都這麼精準。”她小聲嘟囔。
然後撲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裡。
她翻來覆去地想不出合适的解釋。她既不能完全否認那個吻的存在,也不能給它賦予任何超出邏輯的重量。
她沒回吻他。她隻是沒躲開。
那在她的世界裡,已經是最高形式的默認。
“操。”她低聲說,“我真的瘋了。”
外面突然刮起一點風,把她窗邊的百葉窗吹得啪哒哒響了兩下。
她下意識轉頭。
窗是關着的,但她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那不是風。
那是……一種熟悉得過分的視線。
她從床上撐起身子,走到窗邊,緩緩拉開一點縫隙。
什麼也沒有。
但她的心跳卻像知道答案似的,已經默默提速。
她回頭看了眼床頭的表。十一點二十七分。
“真不嫌煩。”她低聲說,卻沒把窗簾完全拉上。
同一時刻,橡樹上。
他一動不動地伏在粗大的枝桠間,像這棵樹本身的一部分。
夜色讓他顯得幾乎透明,皮膚在月光下泛着不真實的冷白光。隻有那雙眼睛還帶着一點點夜裡才會出現的、無法僞裝的沉靜。
她沒開燈。但他能看見她走到窗前的每一步。
能看見她用力咬住下唇的瞬間,能聽見她在被窩裡低聲罵的那句“我瘋了”,能感受到她腦海裡飛快翻滾着的情緒碎片。
雖然他讀不出她的心,但他知道那不是冷漠。
也不是拒絕,是掙紮。
是“快要信了,但還不敢信”。
他沒有直接跳下去,也沒敲窗。他隻是守着,像過去那些夜晚一樣。像她根本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已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她總是在淩晨兩點半最安靜——呼吸趨于平穩,眉頭才肯松一點。
今晚,他希望能在她入睡前等到她再開一次窗簾。但她沒有。
她隻是坐在床上,抱着枕頭,把臉埋進去。
然後過了十幾分鐘,她起身,走到書桌前。
他微微前傾,捕捉她的動作。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筆記本。他看着她坐下,翻了幾頁,然後筆尖落下。
她開始寫。
他不知道她寫了什麼,但他知道,那不是作業,是她在整理思緒。
可能是寫他,也可能不是。
但她願意記錄,這就夠了。
淩晨十二點零七分,她終于放下筆,走回床上,關了燈,躺下。
她沒再翻身。那不是熟睡,是自我強行關閉情緒的模式。
他坐在樹枝上,動了動手指,但他沒有離開。
他隻是,靜靜地守着。
直到她房間的呼吸聲慢慢變得穩定而綿長,他才從枝桠上跳下,動作輕得連草葉都沒驚動一片。
然後他走進林間,像從沒來過。
夜是溫的,夢是冷的。
邦妮睜開眼的時候,第一感覺是錯位。不僅是身體的錯位,也是氣味上的。
她原本是在自己那張略帶洗衣液和舊紙漿味的床上入睡的,可現在,空氣中彌漫的卻是另一種更黏稠的氣息。
潮濕的泥地,陳年油漆剝落的木頭,還有煤灰與焦炭混合之後的微妙腐味。
她站在一條小鎮街道的中央。
四周空無一人,整條街道仿佛剛剛被整座鎮子遺棄。街燈間隔太遠,光線失衡,每個燈泡都像勉強掙紮在死線邊緣的病人,在頭頂發出帶噪點的光。
她眯起眼,環顧四周。
老舊的木制商鋪立面、斑駁的鐵牌匾、一家理發店窗台上陳列着兩個灰頭土臉的發蠟罐頭罐。旁邊是名為“Crockett’s”的五金雜貨店,店門虛掩,像是有人剛離開卻忘了關。
她慢慢轉了半圈。
頭頂的夜空壓得比福克斯鎮還低。月亮細得像釘子,被黑雲釘在天花闆上,随時可能被拔出來。
這不是平常做的普通的夢的質感。
她知道這一點——太冷,太真實了。
她的腳底可以清楚感覺到水泥路面每一處坑窪。她的皮膚在風吹過時起了一層清晰的雞皮疙瘩。
她甚至能聽到街角電線杆上變壓器發出的細碎“滋滋”聲,像是某種未被調好的低頻樂器。
這世界太“實”。
她小心地走到路邊,避開正中路面。夢裡的正中央從來不是好事,她深知這一點。
她靠近一棟名叫“Spencer’s Books”的舊書店。門上挂着“CLOSED”的翻牌,但門縫開着一指寬。
她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她推門進去。
門軸因為年久失修發出一聲刺耳的哀鳴。
書店裡冷得不正常。和室外的初春夜風不同,這裡的冷像是從地下室縫隙裡鑽出來的。
邦妮往内走了兩步。
“需要幫忙嗎?”
聲音突兀地出現在她身後。
她轉身,一瞬間肌肉下意識收緊,但臉上沒顯出來。
說話的是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白人男性,穿着藍白條紋的工作服,外面罩着陳舊的皮夾克。胡茬不多但沒刮幹淨,手上拿着一隻黑色圓帽。
他的眼睛極淺,是那種美國北方人常見的淺藍,笑的時候彎着,卻沒什麼真正的溫度。
“我……”她停了一下,微微皺眉,“我不知道我在哪。”
他打量她一眼,然後把帽子扣在手心拍了拍:“這是撒冷鎮,姑娘。”
她眨了一下眼。
“馬薩諸塞?”
“緬因。”他說。
邦妮腦子裡掠過地圖,卻一片混亂。
“你是……?”
“庫利。”他伸出手,“鎮上的送貨員。你新搬來的?”
她沒動手。
“我——隻是……誤入了這裡。”
庫利笑了一下,收回手,點點頭,像是默認了她說不清的身份:“這地方不大,走錯的人不多。”
他眼神掃過她身後,像在确認什麼。
邦妮的肩胛輕微發緊:“我可以問一下,現在是……幾點了嗎?”
“晚上十點三十八。”
她更皺了皺眉。這與她現實中熟睡前的時間差不多。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她試探性地問。
“你沒打擾我,”庫利聳肩,“但你該快點離開這條街。”
“為什麼?”
“電路問題。”他道,“街道盡頭的變電器前幾天壞了,晚上有時電壓會不穩。燈會閃,也會爆。”
他話說得很平常,卻讓邦妮下意識退了一步。
“謝謝提醒。”她點頭。
“鎮口那邊有個旅館,”庫利忽然說,“你要是不打算在街上過夜,可以過去。雖然現在隻有一層亮着燈,但老闆娘晚上都在。”
她點了點頭,緩緩後退出書店。
庫利看着她,始終帶着那種“表面無害但說話太平靜”的神情。
門再次吱呀一聲關上時,她看到書店裡那盞吊燈晃了一下。
不是風。是重力。
她走向街道另一頭。
沿街的窗戶越來越少亮燈,隻有“Spencer’s”對面那家郵政分支還留着昏暗的辦公台燈。桌上放着一摞報紙,最上面一份印着:
“The Jerusalem’s Lot Weekly”
“Missing: Local Boy, 9, Last Seen Near Harmony Hill Cemetery”
她停了一下,皺眉,低聲說:“……和諧山公墓?”
她這才發現街角路牌上寫着“Harmony St.”,而郵政局下方的小廣告欄貼着幾張掉色的尋人啟事。
“少年,白人,9歲,失蹤三日。”
“中年男子,倉庫管理員,疑似抑郁症後出走失蹤。”
“尋求房屋租戶,費用低,可供冷藏。”
她看着最後那一條,嘴角抽了下:“……冷藏?”
風吹過街道,帶起一股沉沉的煙灰味。那味道不像炭火,更像什麼東西燒得不幹淨。
遠處傳來一點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