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于連盯着凱撒手中那枚黃金權戒，幾乎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就是那枚足以号令整個北地的戒指嗎？”
“它并不能号令整個北地。”凱撒心不在焉地笑笑，将黃金權戒妥善收好，與那枚紅寶石權戒一同封存在他心口的最深處。
“但它代表着北地大公的意志！這幾乎意味着你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于連，沒有你說的這麼誇張，北地大公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凱撒垂下眼，隐隐擔憂着卡羅琳踏上的那場旅途，難以言說的感覺指引他，正在暗流湧動的漩渦會将聖都和教皇冕下也卷入其中。
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撩起馬車的帷簾看向繁華的街道，另一輛紫色的馬車與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駛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凱撒歎了口氣，還是決定給耶伐利亞去一封信。
“于連，麻煩你先回總局把證據和材料收好，我要去一趟郵局，很快就回去。”
“好的。”于連點點頭應下了，他的思緒凝聚在凱撒空蕩蕩的手指上，那雙戴着昂貴皮革手套的手最終戴上耀眼的黃金權戒，将一切名譽與财富牢牢掌握，成為了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馬車在警察總局的門口停下，于連抱着一沓資料先下了馬車，可在馬車起步之後不久，一直趴在凱撒腳邊的黑狗吠了幾聲，從肚皮下叼出了那個裝着證物的小盒子。
凱撒看着盒子愣了愣，無奈地撓撓狼狗的下巴，“……你絕對是故意的吧？”
乖巧的狼狗舔舔他的手腕内側，像是什麼也不知道，凱撒隻能讓馬車停下，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警察總局的前庭，他本打算直接去檔案室，卻在街道的人流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于連？”
于連走路時總是不自覺地靠近街道内側，走在污水道的旁邊，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似乎已經将檔案送回了總局，現在正向着與總局相反的方向走去。
凱撒想出聲喊住于連，狼狗卻将一隻爪子放在他的鞋子上制止了他，這隻巨大的黑狗寡言而聰慧，它雖然并非凱撒的精神體，但共同渡過的漫長時光，讓它擁有對方的全部信任。
“星，你想給我看什麼？”
得到了允諾，狼狗帶着凱撒不遠不近地跟在于連身後，穿過兩棟繁華高樓間僅容一人通過的陰影，從寬敞明朗的大道隻需要一個轉彎就能走進另一個褊狹而肮髒的世界，空氣裡發酵着貧窮的酸臭味，當陽光和希望被外面的高樓盡數掩蓋時，幾塊木闆和布簾就可以容納人類最赤裸的需要。
在凱撒磕磕絆絆地避開那些濕軟的爛泥，米黃色的嘔吐物和幹透的血迹時，前方的于連已經走遠了，比起幹淨的石磚道路他更熟悉這些，那麼多污穢是躲不了一輩子的，不如直接踩下去，弄髒了鞋子和褲腳，等自己也被弄髒的時候就不會在意了。
他踹開路邊的一個老乞丐，罵罵咧咧的老乞丐抄起讨飯的碗就要打他，于連直接搶過來，一邊指着老乞丐鼻子罵一邊走進被他擋着的門後，消失了蹤影。
凱撒站在遠處默默看完了這一切，他什麼也不說，狼狗就用狹長的吻部擡起他的手，讓凱撒的掌心蹭着自己毛茸茸的大腦袋——這隻狗有時候是聰明，但到底還是蠢，總是以為隻要勉為其難地讓凱撒摸摸自己對方就會高興起來。
可多少還是有點效果，凱撒被它逗笑了，用力揉了它兩下就轉過身往回走去。
“他還真是聰明啊。”
凱撒大概明白，于連估計不是什麼沒落男爵的後代，甚至都不太可能是一名警員，有關身份的話語全是編造的謊言，他應該隻是個一直在警察總局跑腿的小雜役，第一天的相遇是處心積慮的謀劃也好，是孤注一擲的冒險也好，總而言之他抓住了自己這個往上爬的機會，也難怪那群警員會對自己重用他如此憤怒。
回到外面光亮的世界，明晃晃的陽光一瞬間讓凱撒覺得有些刺眼，眼睛不自覺地沁出了眼淚，他問身旁的狼狗：“你說，以後我們倆還能做朋友吧？”
狼狗扭過頭，鼻子裡噴出一股白霧，不願意再挨着凱撒了。
“可我也沒辦法啊，”凱撒笑了笑，走在了狼狗前面，“我沒有過朋友，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擁有教皇全部寵愛的聖子殿下可以不需要朋友，可以不需要一切，但緒蘭·凱撒并不是被耶伐利亞所寵愛的那個人。
13
“安保總長，我希望您有認真執行我的命令。”
“這……我的确有執行您的每一條命令。”
“如果您真的有安排人執行巡邏，‘斷喉者’這次根本不會有下手的機會，我們也不會等到第三天才發現城堡的大門被人毀壞。”凱撒低下頭，死去的女伯爵長眠于他手中那張用魔法保存下來的影像，一條鮮活的生命永遠離去了。
“我知道這不是您第一次懈怠……”耶伐利亞教導他與人為善，但他想自己已經做到了盡頭，“之前我并沒有說什麼，但我想這一次，您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可以先放下您的職位和與其挂鈎的爵位了。”
凱撒從抽屜裡拿出已經寫好停職告知書的羊皮紙，紅印泥塗滿了黃金權戒的紋章，當它蓋在任何一張羊皮紙上時，即使上面寫滿了瘋子的胡話也會變成現實。
安保總長看到這枚權戒勃然大怒，沖過來抓起那張告知書，昂貴的羊皮紙在他手裡慢慢揉成了一團紙球。
“你要是真的敢這麼做，我會讓你後悔的。”
他肥肉橫生的臉上憤怒和蒜頭鼻帶着幾塊贅肉一同顫動，兩隻眼睛從深凹的眼眶裡凸出來，帶上了幾分殺人的意味。
凱撒多少被吓到了，他被耶伐利亞保護的很好，往前十幾年裡從未面對過如此醜惡的情緒，就像人們害怕醜惡的野獸一般，凱撒也有些害怕面前的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你個小崽種有什麼身份，看在北地大公的面子上我才叫你一聲‘大人’，别太給老子得意忘形了，我好歹也是男爵，警察局局長就是我的堂兄，他可是伯爵，是你這種小雜碎一輩子都攀不上的大貴族！”
憤怒暴露了他的脆弱，凱撒意識到并不需要害怕他的威脅，如果是伯爵的話，一輩子也有那麼幾次機會能見到耶伐利亞吧。
凱撒在沉默的較量中漸漸找回了勇氣，從安保總長手下拿回那張羊皮紙，死死攥緊的拳頭要掰開竟然是這麼容易，他輕輕蓋下了黃金權戒的紋章，這張皺巴巴的紙像在垃圾堆中随處可見的廢紙，面前這個男人也是大街上随處可見的平民了。
“請回吧。”
随着辦公室的門被重重摔上，前安保總長終于離開了，在門外等待許久的于連探頭詢問：
“凱撒，我可以進來了嗎？”
“請進吧。”
“下班時間已經到了，去喝一杯嗎？”
一切就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凱撒也如同平常般對他笑了笑，
“好，稍微等我一會，我把東西收拾一下。”
凱撒将桌上的文件做好分類整理，至于那枚黃金權戒被他收在了抽屜裡，一同拿出來的還有屬于教皇的紅寶石權戒——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将它放在心口，随身攜帶。
“我們走吧。”
14
“凱撒，我突然想起有幾位大人交代我的文件還沒有送過去，你先去酒館等我好嗎？”
“好，你去吧。”
行經半途，于連折返回到了警局，每當海港鲸鳴般的報時鐘聲在午後敲響六下時，這裡就成了警察們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地方。
于連的腳步聲穿過空蕩蕩的大廳裡，他徑直走到凱撒的辦公室，試着拉開的後者的抽屜——果然上鎖了。
不過好在他特意回去配了這把鑰匙，在警察總局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沒有什麼對他來說是個秘密。
黃金的權戒即使是被收在朽木的抽屜裡也是如此耀眼，于連戴在手上試了一下，雖然有點大了，但還算合适。
——成為警察的确需要四年昂貴的高等教育和一場最終測試，但如果有某位“大人”的推薦信，他可以免去所有學費和測試，在四年後直接穿上那套黑金制服。
于連輕輕撫摸黃金權戒，光明的前途此刻就被他握在手中，這是攀附他人所永遠做不到的，高位者的承諾總是虛僞又輕易，隻有自己才能真正把握這一切。
在卡羅琳娜堡的另一端，凱撒和狼狗已經來到了他們經常關顧的那家酒館，或許是時間太早，酒館裡空無一人，除了一位在吧台後擦拭酒杯的紅發男人。
“我來的太早了嗎？安妮在嗎？”
紅發男人看見凱撒時有一瞬的閃躲和驚訝，但他克制了身體的下意識反應，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
“好久不見。”
凱撒不明所以，面前的男人有些老了，眼角被用力刻下了皺紋，即使如此也毫不影響他的從容與魅力，這樣的男人見過一次是永遠不會忘的，“我們在哪見過嗎？”
男人的嘴角放下又再度勾起，得體的笑容裡摻進了試探和謀略，“真的不記得了我了嗎？”
“緒蘭。”
凱撒渾身一僵，抗拒那個熟稔的稱呼，“我不記得見過您，但請叫我凱撒。”
“好吧，凱撒，你在我們家喝了這麼多次酒，你竟然還不認得我？”
“您是安妮的父親？”
“或許是每次我們見面你都已經醉糊塗了，”男人向凱撒伸出了手，“再次自我介紹，我是安東尼奧，是這家酒館的老闆，也經營一個不算太大的傭兵團。”
“我聽安妮說起過您很多次。”凱撒同安東尼奧握手，他對眼前的男人有莫名的好感，北地不論男女大多熱情好客又豪邁粗犷，終究不是他所熟悉的，但在溫文爾雅的安東尼奧身上卻能找到聖都大貴族的影子，二者都像是在漫長歲月中打磨溫潤的卵石。
“安妮也經常和我說起你，你現在還在北地大公手下工作嗎？”
凱撒想了想，更正了自己的謊言，“不，我現在在警局工作。”
“為那位伯爵工作嗎？”
“……嗯。”凱撒遲疑着應了，不知道為什麼北地的任何一件事總能聯系上背後的某位貴族。
安東尼奧輕輕搖搖頭，給凱撒倒了一杯免費的酒，“如果有機會，為什麼不去嘗試尋找自己的世界？”
“嗯？”
“凱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安東尼奧将最後一個玻璃杯放在吧台上，清脆的碰撞聲過後，沉寂的酒館裡像所有聲音都藏進了地幔深處，慢慢地從石磚牆壁互相嵌合的縫隙裡，從鱗次栉比的瓦片與縱橫交錯的梁木中，滲進來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聲，來自海港的一道郵輪汽笛聲最終貫穿人心，聯通這座酒館與繁華的街道，讓人不經聯想到這裡即将迎來的狂歡日常。
凱撒回答他：“卡羅琳娜堡非常繁華。”
“但這裡曾經不是這樣的，北地是一塊遼闊，寒冷，貧瘠，被這個國家孤立出來的土地，在這裡人民是土地的附屬品，土地是貴族的私有财産，但海港的建立讓這裡有了新的希望，在不經意間，我們已經迎來了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