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安東尼奧離開後，整個王城又陷入孤獨的黑暗中。
凱撒站在長桌前，不停地吸氣又呼氣，那些死寂夜晚中的細碎聲音又在他腦子裡混合成詭異陰森的樂曲，冷汗順着臉頰在下巴滴落，手腳越發的冰涼，他用手握着另一邊溫熱的手腕時竟然有點不真實的刺痛感
——他知道，這是因為作為哨兵的自己已經太久沒有得到向導的精神疏導了，他的精神海已經被輕度污染了。
可是他的向導……
“陛下，你在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和敲門聲一同響起，凱撒擡起頭，看見竟然是卡羅琳推開門走了進來。
“陛下……或者說，凱撒，我還能這樣叫你嗎？”卡羅琳白金色的眼眸在輕輕顫動，她的語氣是如此柔和，連她紅唇下的那顆痣都失去了美麗的攻擊性，更像是擁有溫柔母性的雕塑上的點綴。
凱撒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這裡又沒有别人，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他看見卡羅琳今晚又穿了那件淡紫色的魚尾長裙，連胸前那枚白薔薇纏繞的十字架項鍊也沒有改變，仿佛又回到了仍在北地的時刻。于是他繞過長桌的阻礙走上前去，希望能跟她更近一步說話。
“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你這白天都太忙了，我哪裡有機會能見到你。不過我這次來見你，是為了之前議事廳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卡羅琳。”凱撒急切地握住卡羅琳的雙手，“我知道你最在乎的就是北地的利益，你要相信我，這次議員選舉是看财富而不是看地位，聖都的貴族們已經拿不出多餘的錢來參加這場選舉了，隻要你有所準備，北地最後占據的席位不會與其他地區相差多少。”
卡羅琳無奈地笑了笑，凱撒都為她考慮得這麼周全了，她還有什麼好問的呢？
她注視着眼前的青年，已經是個子高到需要擡頭去看的身高了，無論是手段抑或是謀略都已趨近于成熟，她凝視着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仿佛是看見她那個死于暴雪中的小弟弟長大後的模樣。
“凱撒……你真的長大了。”
“我今天來不是向你詢問這些，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向你道歉，之前我因為覺得你沒有顧及北地的利益，就一直在反對你。這是我……”
“我們說開了就好，你不用放在心上。”
“凱撒……”卡羅琳攥緊他的手，欲言又止，“你在王城的生活還适應嗎？”
“除了晚上有點冷以外，其他的都還好。”
“秋天要來了，要是在北地這個時節已經在刮寒風了。”卡羅琳咬着半邊唇，還是放開了他的手，“好了，我沒有别的事了，你一個人……什麼都要做好準備。”
凱撒仍然是笑着的，他沉浸着突如其來的喜悅之中，沒有發現她的異常，“你也是。”
“再見了，凱撒。”
“再見……卡羅琳。”
那一聲“姐姐”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但凱撒笑着低下頭想，這樣就好，往後他們還有很多時間相處，今天能把矛盾解開就已經很好了。
在這座城市裡，終于是有一個人會堅定地站在我身邊了……
他目送着卡羅琳離開，而卡羅琳直到走出王城後才敢回身仰望那座高塔上的寝宮——她忽然有一絲猶豫，不如就相信凱撒一次，相信他真的能保護好北地，保護好這個國家……
紫色絲綢的披風兜帽在輕輕搖晃，卡羅琳臉旁滾落一行淚水，燙過她唇邊那顆極具欺騙性的小痣，浸濕在她心髒的衣料中。
不，她咬緊了下唇，她知道北地已經失去的太多，已經沒有第二次試錯的機會了。
可她的弟弟，就要在這個孤獨的地方度過他的一生，将要與她再也不複相見……
“對不起，我的弟弟……”
“大公，再不出城就要來不及了。”
聽到仆從的提醒，卡羅琳垂下眼，轉身戴上披風，用金玉扣将惹眼的白金色卷發完全隐藏。
——凱撒，我承認你的計劃非常完美，但請你原諒我，另一個人給我的承諾實在是太豐厚了。
——他承諾我，可以讓北地獨立。
57
黑夜将一切陰謀掩埋，清晨卻在一無所知中悄然間到來，太陽穿過雲層，樹木翠綠的葉子枯黃飄零，曾在夏日盛開的嬌豔花朵凋謝，秋日的烏鸫在屋頂啼叫，仿佛這又是一個普通而美好的日子。
建造議事廳的工匠将微縮模型送到了皇宮，凱撒是如此喜愛這精美雕刻的模型，在工匠走後仍忍不住一個人仔細欣賞。
他将模型小心放在王座旁的黃金桌台上，一同放在桌台上的還有裝着今晨他親手摘下玫瑰的寶石花瓶，他透過這座模型看見未來威然聳立，人來人往的議事廳，看見了他所期望的未來。
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引起了凱撒的警覺，他擡起頭，看見一衆貴族正沿着王城的台階，毫無阻礙地向着自己走來，而在貴族中的最前列，是盛裝前來的獅鹫公爵。
他今天明明沒有召見任何人……凱撒的眼神冷了下來，王城四周都有玫瑰騎士團守衛，沒有他的命令未得召見不可随便進入……
那也就是說，不論這群貴族意圖為何，安東尼奧都已經選擇站在了他們那一邊嗎……
“陛下，”獅鹫公爵領着一衆貴族站定在皇宮中央，“北地公爵卡羅琳叛逃出聖都，宣稱要讓北地獨立脫離您的統治，請您立刻宣布對北地開戰！将叛國者卡羅琳抓回聖都執行絞刑！”
“獅鹫公爵烏洛圖斯，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凱撒皺着眉握緊了王座的扶手，他不相信烏洛圖斯的話，明明昨晚卡羅琳才剛和自己冰釋前嫌。
“北地大公的别墅今早已是空無一人，在别墅内發現了一封留給您的信箋，是卡羅琳親筆所寫。”
烏洛圖斯拿出一份紫色的信箋，凱撒向前伸出手，信箋就到了他的手上。
熟悉的信箋，熟悉的筆迹，帶着熟悉的摻着細閃的墨水，凱撒緊緊攥着信箋的一角，脆弱的紙張被攥出深刻的折痕，邊角随着他的手臂在不住地顫抖。
他用頂級哨兵的觀察力掃視過這封信箋的每一個角落，用魔法一次又一次地檢測過它的真實性，最終他仍然無法得出這封信是僞造的結論。
——凱撒，對不起，北地已經受制于南方太久了，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議事廳能完全保障北地從此不再依靠于其他地區，獨立才是北地最好的選擇，為了我的家鄉，請你原諒我必須站在你的對立面。
“不，不可能……”喑啞的聲音從嗓子裡擠出來，帶着無盡的憤怒與不可置信，凱撒竭力咬緊了牙關，才讓自己的臉龐不至于因為憤怒而扭曲，“她，她明明昨天晚上才……”
“陛下！卡羅琳叛逃的事件已無可更改，您現在應該立刻攻打北地！”
凱撒愣了愣，他明白自己不能下達這樣的命令，他本就是為了終止一場戰争才來到聖都，怎麼能再由他發動一場戰争？
獅鹫公爵看出了他的猶疑，微笑着向前一步，“陛下，作為您的附庸，聖都的貴族們已經準備好了為這場戰争提供援助，您隻需要停止議事廳的建設，用資金向我們購買戰争的援助，我相信，北地一定會回歸于您的統治之下。”
“畢竟，議事廳原本也是在我們的支持下才得以建立。”
這一刻，凱撒在怒火中燃燒的思緒完全冷靜下來，他重新審視着眼前這位看上去恭敬有禮的獅鹫公爵，對方是為了金錢而來，也就是說他已經知道了東沙大秘寶的真相，這麼短的時間内是有人向他告密嗎？難道是安東尼奧……
不，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公爵閣下為我考慮得真周全，但如果我并不想開戰呢？”
“原諒我的冒犯，陛下。如果一個國王不能守護他的領土，那麼他也無法承載他的王冠。”
“所以你要褫奪我的王位？”
皇宮内寂靜無聲，沒有人回答國王的提問。凱撒環顧四周，他看見衣着發色各異的貴族們，來自東沙與西山的使者也代表着他們背後的勢力位列其中，他看了看手中紫色的信箋，又盡力向皇宮外的台階上看去，他看不見玫瑰色铠甲的影子。
好，真好，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
無論是怎樣的推心置腹，無論是怎樣的誓言與忠誠，無論是怎樣的親情與過往，都要因為利益離他而去！他曾以為自己不會孤獨地走向聖都的頂端，到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如此荒誕的笑話！
凱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腦海中複盤過近來的種種事件，而後他突然笑了笑，拿起身旁黃金桌台上的那朵玫瑰花在手中把玩，
“獅鹫公爵，你背後的人，是教皇吧？”
烏洛圖斯愣了愣，過于突然的提問使他一時忘記維持自己的僞裝，短暫的沉默就已經代表了答案。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凱撒在王座上放聲大笑起來，果然如此，能夠扶持烏洛圖斯從最微弱的男爵走到差點成為聖都唯一大公爵的隻能是教皇，能夠使卡羅琳有底氣公然叛逃獨立的也隻有教皇，能夠用一份王領的名單将自己推到貴族的對立面，能直接識破東沙大秘寶真相的都是教皇。
從始至終，能配得上成為他的對手的人，就隻有耶伐利亞！
凱撒将盛開的玫瑰整個在手掌中蹂躏揉碎，莖上未拔除幹淨的刺戳破他的皮膚，鮮紅的花汁混同着猩紅的血液一同流下，與他拇指上那枚赤紅的神血戒指是如此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