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将此物也安置進去。”瑞豐站在一顆花樹下,指揮手下的内侍們井然有序地行動着:“哎喲,都說過多少遍了!殿下近日有些咳嗽,那香不要檀木!你們是聾了麼!”
不多時,内侍們在頭兒的指導下,将一輛馬車打理得妥當。瑞豐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一邊,這才滿意地點頭:“嗯,這還差不多。都下去吧。”
滄州水患泛濫,沖垮了良田河堤,百姓們居無定所,正在接受朝廷的撥款援助。禦駕至獵苑的餘慶帝還未休憩幾日,便急得在營帳内砸碎好幾個前朝花瓶,貶了數十位當地不作為的官員。
夏侯曜自然不會放過此等良機,得了消息,第一時間便吩咐下人們備車,要到祈國寺上香祝禱。
瑞豐看着自家主子,那瘦弱的肩膀還被咳嗽帶動,劇烈抖動,實在忍不住勸道:“殿下,您這身子尚未将養好……少師大人臨行前特意吩咐奴才,叫您——”
“你倒是聽他的話。”夏侯曜的語氣中透着深深的不悅。
瑞豐立刻跪下:“奴才不敢!”
夏侯曜邊咳邊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多言。”
“是。”瑞豐不敢再提宇文淵相關的半個字。那位大人在想什麼,實在難以預測;自家主子的心,卻也不是個琉璃剔透的。見夏侯曜起身,他趕忙殷切地上前去扶。
嗅着車廂内淡淡的梨花香氣,夏侯曜道:“難得你心細,又這樣替我着想。”
“殿下對奴才的好,旁人不知,殿下不覺,可奴才心中都曉得。”瑞豐道:“殿下,此次出行,乃聖上親批。聖上知曉殿下的心意,倒是贊了許久。”
夏侯曜的嘴角擒起一抹冷笑的弧度,在瑞豐看來,與從前提及宇文淵時,别無二緻。他也不敢再說:“六殿下起駕——”
穩穩行駛的馬車内不再有言語。夏侯曜聽着周遭的兵甲相撞聲,想象着如皇城司守衛一般的軍隊在陣前搏殺,閉上雙眼。
一下、兩下……五十下。不自覺地數着,腦海内也總是揮之不去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叫他有些心驚。
忍了半晌,夏侯曜終于蹙起眉毛,心煩意亂道:“叫他們離遠些。”
“殿下,這些俱是聖上派來護您周全的侍衛。”瑞豐坐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勸道:“還有一半……是少師大人的人。”
“我說,”夏侯曜聲音低沉,似是已忍到了臨界點:“叫他們滾。”
看着主子幾乎都要擰在一處的眉頭,瑞豐也不敢再勸,趕忙叫停馬車,同皇城司與殿前司的侍衛們交涉。自然,這些人都不算什麼,在外,便是帝後與太子的人,也少不得要聽兩句夏侯曜的話。
可霍刀不同。
瑞豐走到馬車車隊的最前端,頗有些殷切地笑着:“霍大人。”
霍刀戴着一副遮住上半張臉的面具,目不斜視:“陳内侍。”
“霍大人客氣了。”瑞豐彎着腰:“霍大人,我們家殿下身子有些不适,想請——”
霍刀頓住腳步,轉過頭:“殿下可有礙?”
“無大礙,無大礙。”瑞豐壓住心中的驚訝:“隻是殿下心煩意亂,特命我來請霍大人幫忙。不需旁的,隻需大人您将您的人與殿前司指揮使的人稍稍撤開些,叫殿下聽不見聲響即可。”
霍刀望向被嚴嚴實實、滴水不漏地包圍在中央的馬車,皺起眉頭:“……”
瑞豐道:“霍大人,您是少師大人特意留給殿下的人,也是少師大人最信得過的人,自然,更是最明白少師大人心意的人。”
“……”霍刀的下半張臉上冷若冰霜,向來如此,瞧着倒像是個鐵面無私的性子,隻聽一人嘴裡的命令:“請殿下恕屬下難以從命。”
“霍大人,我知您是眼中隻一位主子的,可殿下此刻心煩意亂,也與少師大人有關。”瑞豐說着,果然見對面露出的半張臉上,似有一絲松懈動容的神色:“少師大人于前線帶兵打仗,那是建功立業、為國效力之事,可也是一将功成萬骨枯之事。戰事兇險,情勢瞬息萬變,即便是我們殿下心中明白少師大人勇猛,笃定此次必會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卻也……卻也忍不住擔憂啊!”
霍刀将目光轉向瑞豐,面無表情:“陳内侍好口才。”
“奴才隻是實話實說。”瑞豐的頭低得更低。
霍刀瞧了他半晌,忽然揮手,領着包圍馬車的侍衛們稍稍離遠了些,隻在車隊前後開路與殿後,不再靠近中心,且讓開絕不會發出吵到夏侯曜的聲響的距離。
做完這一切,霍刀又來到馬車旁:“六殿下。”
瑞豐掀開車簾,見侍衛卸了盔甲與佩劍,就那麼孤零零站在馬車外:“霍大人,您這是……?”
“還請殿下恕屬下大不敬之罪。”霍刀朝馬車内的夏侯曜躬身低頭、拱手作揖:“主上臨行前,對屬下千叮咛、萬囑咐,萬不可離殿下身側半步。屬下唯願忠君事主。”
“忠君事主……”
瑞豐悄悄擡眼。平時弱不禁風的主子端坐在上,袖下的雙手攥起,從牙縫中露出這幾個字來,叫他莫名地聯想起那句“受制于人。”
一時倒也說不清,宇文淵此人究竟在想什麼。
是護衛,還是監視,亦或是鉗制?
誰又能說得準。
瑞豐在心中直歎孽緣。沒一會兒,夏侯曜便恢複了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一路無話,車廂内氣氛詭異。夏侯曜閉目養神,似乎在心中盤算着什麼,又好像迷糊地淺淺睡着,瑞豐也不敢打擾。直至馬車停住,瑞年在外頭報:“殿下,國寺到了。”
祈國寺位于株州境内,依山傍水而建,為堰舒當朝國寺,一年中除卻年關,隻接待皇家子弟,且直屬于皇城司管理。
瑞豐掀開車簾。遠遠的,夏侯曜便瞧見渺渺煙火自位于山腰的寺院上方飄出,那裡距離山腳還有些距離,得踏過六百六十六道矮階,方可得見正門。
夏侯曜一下馬車,心緒便開闊不少。周遭群山環繞、風穿枝葉,疏影橫斜,平甯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