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金銮殿上冰冷的磚石上,磕頭時說的話,卻是熱切的,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跪在先帝面前志得意滿的少年人:“聖上,臣這一生,為了家族、為了名利、為了身外的一切,付出過許多不為人知的努力,卻唯獨負了她。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等臣,也為了臣的抱負而數次委屈自己,卻從未怨過臣。聖上,臣啟奏削官去職、不辱朝廷,還望聖上成全!”
餘慶帝才知這兩回的煙花女子,竟是同一人,也實在是恨鐵不成鋼,便問他孩子該如何。
提起女兒,李鴻程有些動搖。
餘慶帝道:“你如今也已不再年少,既有官職,又有家室,豈能說走就走。這樣吧,朕命人将那女子贖了身出來,再給她找個外頭的身份,做回好人家的姑娘,但這都需要時間,你不必着急。
“待此事辦妥,你便将她擡進李家門,與你夫人分院别居,說起來,也算是你正經的側室夫人,總好過繼續待在青樓。你與她既情投意合,想必也都不會太在意這些明面上的虛名。
“你夫人那裡,朕自會找皇後與她分析利弊、好言相勸。你二人有孩子,家族俱在朝中有官職,若是和離,他日總有相見之時,不止李、文二家尴尬,于國祚也不利。
”朕不管你愛多住在何處,那是你的家事,隻是有一點,你要規矩些。每月的正日子與大節中,你必須回正院,同你的正室夫人與孩子一起過。”
李鴻程一把年紀,老淚縱橫,險些将頭都磕破在金銮殿上:“臣此一生,必當誓死效忠聖上!”
此事在朝野上,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可餘慶帝安排得上下妥帖當,做事也雷厲風行,皇後更是竭力勸說文家女,與其分析利弊雲雲,此事,居然安安穩穩地解決了。
這對夏侯曜來說,隻是聽過便罷的一件趣事,但現在想來,對李雲心必然不是什麼能笑得出來的事。
那副卷軸上的題字,是一張秋獵圖上的附言。夏侯曜一開始還未回過味兒來,想着這些往事,忽然就明白它出自誰手了。
李探花。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畫作,是他給那青樓女子——不,現在的李雲心應當叫那女子是姨娘了——是她爹給姨娘畫的畫。
夏侯曜一邊想,一邊走過去。他走近了,也便看得清題字的内容,掃兩眼一讀,頓時眼前一黑。
此等不堪入目的詞句,指定是私下裡兩廂情好時所作,怎能拿到宮宴上來。
夏侯曜轉頭,見李雲心臉色如常,但神态緊肅,便咳嗽起來:“咳咳咳,兒臣,咳咳,兒臣參見母後、德妃娘娘。”
“曜兒。”皇後命人将半跪不跪的人扶住:“方才見你在旁瞧了許久,那樣入迷,怎麼,你認識李姑娘?”
“不認識。”夏侯曜與僵硬的李雲心相互過禮,道:“隻是對這副畫有印象。咳咳咳。母後,兒臣前段時間見過它。”
皇後姐妹對視一眼。德妃道:“此畫不曾在宮中傳閱過,六殿下怎麼會看過,怕不是認錯了。六殿下身子不好,來人,将六殿下扶下去休息。”
“咳咳咳咳,”夏侯曜一邊咳嗽,一邊揮退瑞豐裝模裝樣的攙扶:“娘娘,兒臣不會認錯。當時,兒臣想瞧瞧這副畫上的題字,可九弟不肯,像珍寶似的将畫卷起來,還趕兒臣走。”
皇後盯着他:“你是說……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夏侯曜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這畫不是一副秋獵圖麼?九弟一向喜好書畫,兒臣當時便想,這一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然,母後也不會在今夜将它拿出來,給各位賓客欣賞。隻可惜,兒臣不懂畫作,連翰林掌院的女兒都認不出的字,兒臣更是說不上話了。”
他說着,流露出欽慕的眼神:“母後,這畫……兒臣可以看看麼?父皇也喜好畫作,若是父皇知道九弟最近這樣上進——”
皇後沒給他看畫的機會,匆匆命人将卷軸收好:“不是什麼名家名作。不值一看。”
“可……”夏侯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德妃娘娘方才也說了,這是連李姑娘都看不出的,怎會不是名家畫作……更何況,九弟也那麼寶貝。”
“好了。”皇後喝止德妃想要繼續說話的念頭,橫眉一掃,殿内的交談聲也低了許多。
夏侯曜很早就發覺了,早在四年前,他還以為皇後與太子這對母子對自己是真心的時候就發覺了,皇後雖然長得眉目溫柔,可出自武将世家的女子,總是果敢剛毅的。
此時此刻的樣子,與德妃瞪眼發作時的模樣并無二緻。
話已至此,衆人自然散去,各自落座。夏侯曜坐了片刻,覺得百無聊賴,便起身向皇後告辭。
他慢悠悠地走出殿外,沒走幾步,李雲心的侍女果然追了上來:“還請六殿下留步。六殿下,這是我們姑娘帶給殿下的。”
一封信被遞到瑞豐手中。夏侯曜道:“你們姑娘還好麼?叫她别在意今夜的事,宮裡的人,什麼話都可能說得出口,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侍女服了服身:“我們姑娘多謝殿下今夜解圍。姑娘明白,這一切都隻因信中那物件的主人,所以心中并無不快,還請殿下放心。”
夏侯曜道:“是麼……”
侍女離開後,夏侯曜走在路上便拆開了沉甸甸的信封,一枚鴛鴦羊脂玉佩随信放置。他摸信的時候,便已覺不對,遂腳步放慢下來,一見了這玉佩,更是直接停下了。
瑞豐在他身後,将那枚自他身上摘下來的玉佩遞過來。
這兩塊鴛鴦佩,原是合在一起的。
宇文淵當初給他的時候,還是合在一起的,這樣渾然天成雕琢而成的玉,一旦分開,價值便會折損,可宇文淵離開他時,毫不猶豫将其劈開。
一半自己貼身帶着,一半留給了他。
“殿下,這……”瑞豐發現自家主子的身形搖晃,還有些發抖。
信上還有潦草的兩行字迹,夏侯曜看過,重新邁步:“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