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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雲山霧罩。
常年不散的朦胧中,水石草木遠隔萬重,輕盈跳上一塊平石,你眼前的霧似乎散了少許,一塊又一塊的平石接連浮上連成一條小徑,然而憑空浮着的,教人忍不住心生疑慮。
鳥鳴啁啾,難得安靜。
你已穿過村鎮大集幢幢人影,吆喝砍價熱火朝天,穿過日夜遊神張燈結彩,喧阗婆娑晝夜無間,戲水孩童,送嫁車隊,白事靈堂,面孔斑駁,言語渺渺,移步換喜悲,轉眼挪生死。
一進這個碎片,耳孔壓力驟然清減,松濤送聲,霧海舔舐,順着石台跳躍前行,泉水叮咚,鳥鳴相随。
鳥鳴...相随?
祥和自然之聲籠罩着你們,跟從腳步從一塊石台挪到另一塊,唼喋、唼喋、這是什麼鳥的聲音?
嘿,不要聽。天王在你耳邊輕擊掌。不要想。
順着石台走,前面有一個幹涸的湖,我們隻能送你到那。從湖底上去就過了分水嶺,貼着樹蔭下山,别照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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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湖岸的一刹那,天王的身影在你背後毫無預兆的消失了。
你從背後抽出卻疫握在手裡,聽從囑咐躲到樹影裡。
樹影婆娑,覆蓋面足夠你走得輕松,然而葉間斑駁光點不得不避開,教你始終放不下心來。
唼喋、什麼鳥發出的聲音呢?
不要聽,不要停,什麼...聲音?不要想...聲音,鳥鳴...群鳥相随...不要想!
卻疫,你叫,和我說說話吧。
...
卻疫?
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唼喋、唼喋、就在頭頂,擡頭看看呀,是什麼鳥呢,看一眼吧,很熟悉的聲音,很安心,看一眼。
卻疫,你怎麼不理我,卻疫?
看一眼嘛,擡頭看看我,什麼聲音呀,你知道的,看一眼就知道。
你用勁得差點把自己摳出血。
不要想,好想看看,看一眼,不要聽,擡頭看看吧,鳥鳴,什麼聲音、
卻疫——
卻疫——
誰在叫卻疫!不是我,不是我,你沒有說話,誰在說話,用你的聲音?
身體在意識控制之前就開始行動,你回神得很快,真的很快,短暫的震驚,頸椎隻扭動了一毫,隻有肌肉做了準備發力的牽拉,你沒有擡頭。
但是太、遲、了。你已準備擡頭。
砰、
另一個聲音響在你做出任何反應之前。
你,從樹上摔了下來。
死掉的你。
摔這個動作充滿了主動性,不如說你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破爛的肉口袋是被扔下來的。
千層底布鞋,短褐,緊抿嘴唇沒有表情的臉,灰撲撲的亂草頭發,鐵味。
鐵味,你聞到了。
掉下來的你四肢攤開,皮肉充斥生機,也許過于充盈了些,顯得像松軟馥郁的蜜袋,輕輕搭上去也會戳出一個凹陷的指印。
隻消一眼就知道這是個死的,然而詭異的是你卻能感覺到它旺盛的生命力。
——一具生機勃勃的屍體。
汁液飽滿,你的屍體。
你跪下去查看另一個自己,剛摸上腹部就覺出不對。掀開沒有異樣,用劍劃破,内裡居然堪稱幹淨。
好幹淨一張皮膜,肋骨和盆骨撐住高度,原本腸子肌肉的地方空空蕩蕩,連脂肪也幾乎啃噬一空。
一隻雪絨絨的鳥團子站在裡面,神氣地透過皮縫看你。它看見人也不害怕,又叨了一口黃色的油脂,唼喋、唼喋、
熟悉,原來是鳥吃東西的動靜。
鳥在啄食,你在看。
等它吃得心滿意足了,從肚子裡鑽出來,一蹦一跳站到屍體頭上。
你靜靜地等待。
你不錯,我喜歡安靜的祭品。鳥揮舞着翅膀說。你知道自己身上有味道嗎?
味道?你想到這些天遇見的妖鬼人神,是邏刹婆嗎,山下的藥叉?
不是。
相弘?女津?
不對不對,你好笨,笨蛋,嘻嘻。鳥笑得跳來跳去。
既然你已經獻祭,我當然會回應你。你身上有登葆山的味道。
你見到了大觋,我從來沒有印象的大觋。從上山開始我就看着你,沒有大觋和你接觸。
獻祭?
喏,你不是把自己給我了?
我沒有...
啊?我搞錯了嗎,你不收斂精氣催生出來肉人,難道不是讓我享用的?
抱歉,我并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前輩想吃就吃了吧。
鳥用飛羽搔搔頭,顯得有些尴尬。
啊,這個。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巫觋能離開登葆山,你是在哪裡遇見的她?
你體貼地順着轉移的話題走。
我路過了一片平原,有一個鬼告訴我,那裡是登葆山。
鳥不跳了,它又在“你”頭上站住,“你”眼睛睜着,它的爪子就扣在上面,看得你身上刺撓。
你繼續說。
這裡被稱為赤璋,赤璋山。
赤璋可不是山啊,小孩。
鬼知道你怎麼從一隻鳥的臉上看出表情變化,但是這隻雪團子顯然失去了笑容。
我與登葆山相生相伴,我站立的地方就是登葆山。
上接天穹的偉大母親,汁液潺潺的哺育者,祂做出承諾奉獻己身,獲得恩賜的子民由我咂盡滋味。
它慷慨激昂,你如聽天書。真慘,它不知道你的文化水平實在堪憂。
前輩,我在路上......你如今已經學會跳過對不能理解之事的無用思考,隻講述無食的話語,以及赤璋山上的錯亂空間。
這不可能...小鳥開始否認得斬釘截鐵,不對...獨立空間,我怎麼會沒有覺察...可是你說的越多,它越是明顯陷入混亂,不自覺用力扣着肉人眼珠子。
不行...我得看看,讓我看看。
小孩,幫我個忙。
鳥擡頭看向你,它的語氣充滿了從來沒有被拒絕過的笃定,你也沒有想要拒絕。
如果能幫助前輩。
這麼說了,白鳥反而有點稀奇地打量你。
你可真怪。不過,算了,我名叫早。
早吃了你一隻眼珠,自己蜷在裡面。
它在你腦袋裡說話,指引你立刻下山去,你卻想先掩埋肉人。
至少,死掉的東西都要獲得平靜。
不,肉人不算活物。如果你想讓它平靜——去,把它的皮剝掉。
肉人的腹腔空空蕩蕩,你從剛劃開的口子拎起兩邊,骨頭突然融化一樣塌陷下去,下到一汪血中,被皮囊兜住。
你繼續往上提,血一顆一顆滾動,像水在荷葉上一樣靈動不安,直到無法承載重量慌忙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