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皮擺在一旁,液體的内容物都已經流出,剩下一顆光秃秃的心髒。
跟着你的心跳捏它。鳥指導你。
撲通、撲通、一塊死肉被收縮又舒張,它收縮又舒張。
僞裝的跳動欺騙了它,它以為自己複生,于是真的複生了。砰、砰砰——
現在,松手!
紅色拉長一線落到土裡,樹蔭下洇開深色。皮被撿來覆到土上,滲進地下消失了。
風吹的葉冠搖動,地上光斑随之而晃,明亮落到深色塊上時,新綠破土而出。
走吧。
下山的路不用再注意那麼多,你沒有問,早卻主動給你講解了剛才的儀式。
登葆山被旺盛的生命力主導,不會收斂精氣的凡人會被吸取和複制。這個肉人在儀式中象征自身被獻上,早吃掉它的過程就是締結承諾。
她承諾,當她咂取過你的汁液,你的雙腳踩上她頭頂,她将托舉你抵達天空。
剝皮象征赤裸,掙脫有死凡人的局限性,褪去塵世的外衣;放血代表着将生命力獻給登葆山;從胸腔掏出心髒,意味着抓住生命這一奇迹。
那我現在已經上天了嗎?
當然沒有,你現在隻是擁有了資格,要爬到山頂才能上去。
你看不見早的表情,但是從它的聲音裡能聽出來面對蠢人特有的迷惑。
你在下山,怎麼能到天上去?
在問出來更多問題之前,你突然意識到你們兩個之間有一個巨大的認知分歧,比如,你好像一直以來誤會了什麼。
我爬到山頂再往上走一步就算抵達天空了嗎,我是說,不是變成神仙什麼的,隻要像爬台階一樣就行?天是實體?
不然呢?
想上天爬上去就行了呗,所有巫觋都可以。不過登葆山能允許你踩到山頂,是因為我收下了你的奉獻,約定達成,你才獲得資格。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知道有多少人懇請我降下恩賜,幸運的小鬼。
還有别的方法可以上天嗎?
有很多呢,昆侖山也可以爬上去,不過麻煩的很,要爬到涼風之山,再經過懸圃才能到維上天。那是正統的升仙路,直抵天上群帝的都城。總之,爬山就行。
早的聲音充滿無所謂的輕松,但它在講一個,有死凡人一輩子也無法得知的,渴求到夢中也難以揮離的事。
所以天上真是神仙的居所,我以為,神明就在大地上,在我們之間,無所不在。
民與神,天和地,怎麼能混為一談。祂們的旨意由專門的人負責傳達,就像登葆山的巫觋,現在的你也可以了。
你還可以更進一步。
早對你說,現在它與你已經被鬼神存在認為是一體,比同源更密切。它借你的人氣才能離開這裡。你憑借它可以從地上溝通神明。
那,前輩知道我的劍為什麼不回應我了嗎?
早變成的眼珠子自己向下轉了轉,看見卻疫又收回來。
我哪知道,這雜種小妖...
前輩!你提高了聲音。早妥協了。
好了好了,等出去了我看看,我有一種...
...不妙的感覺。
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早突然開始抖動,在穿出赤璋山界的一刹那,你空掉的那隻眼眶開始窸窸窣窣發癢。
好癢,你用手捂着也不行,抓撓也不行,你叫早的名字,它不說話,抖動從眼眶傳染給你,你癢得發抖,癢得發笑。
哈,還有誰在笑,聲音嫩嫩的,在你腦子裡笑。
哈哈哈,好癢,哈哈,前輩你怎麼了?
原來如此,哈哈,原來如此。
早笑了一會又停下來,隻有身子還強忍着顫抖,時不時用羽尖搔過你眼底,惹得你笑。
它的聲音像從兩塊火石之間擦出來,尖銳,冷中迸熱。
赤璋,哈哈哈哈,赤璋山,真厲害啊,我說一塊玉怎麼能成山呢——
祂們怎麼敢?
早帶着萬鈞怒火尖叫起來。
祂們——怎麼敢!
你還維持着捂眼睛的姿勢,手掌隔着薄薄一層眼皮,能感受到早尖叫時的顫動。
前輩,我能幫你嗎?
它好像很生氣,你想,雖然你能做到的事情很少...如果它需要你的幫助呢?
小鬼,這事你管不了。
你還是說,如果可以幫到前輩的話。
早沉默了一會,它還在你眼睛裡翕動,不過現在很輕很輕,隻是偶爾才感覺到。
它的聲音一樣輕,順着神經鑽進臉裡,把顫動傳到耳骨。
我要去殺人。
祂們真敢啊,早還帶着一絲不可思議的飄渺,拿登葆山和巫觋堆京觀,用赤璋鎮壓魂體,怪不得我沒有察覺空間的不對,登葆山的屍體在腳下,‘赤璋禮南方’,早算好了吧。
它在說你不懂的東西,你隻是聽。
沒想到我還活着。
它又重複了一遍,不知道在對誰說。
你隻是在聽。
既然我活着,那他們就都得死了。
前輩,我還沒有告訴你,為什麼我要過赤璋山。
早要殺疫鬼和女津,還有更多人。你要殺疫鬼,至于女津大人...你不知道。
我要殺掉疫鬼。你說。
也許在你覺察之前,複仇的毒火就扭曲了你的聲調,也許恨是可以被同類識别的,就像河流在土地上鮮明的劃出界限一樣,一旦這條河,就能嗅出某種氣味。早并沒有問你原因,它甚至沒有說你會死這樣的話——你遇見的每個會說話的東西都不停告訴你複仇會死,你當然知道,不能更知道了,可是你沒得選。
因為——你是看着母親死掉的。
那時母親把你摟在懷裡,如果你别過頭去,如果你閉上眼,如果你害怕得逃跑了,那你還可以回憶起和母親共度的十四年,快樂的,甜蜜的,鮮活如新的。
可是你是看着她死的,你睜着眼,她閉上眼。
往後,當你回憶起母親,隻能記得她最後一刻的樣子。
直到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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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說,作為我的代行者,你可要加油活啊。
前輩...你聽見早突然撲騰着大聲指責你把它的羽毛粘濕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哭。
眼淚流進嘴裡,滋味從舌床綻開,在你身體裡傳導。并非喜悅或者悲傷,隻是鹹味而已。
我們、我們要找個地方過夜,前輩。
你從哭泣中斷斷續續擠出話來。
對不起,我沒有想、我不知道。
早還在為弄濕翅膀的事生悶氣,假裝沒聽到你說話。
你着急着用手去擦眼淚,先是用手背擦去臉頰上的淚水,然後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淚水。
還是早先原諒你。
找個廟歇吧,我守夜,嗯?
好!你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稍微壓低一點又應了一聲。好的。
一顆淚落下去,這個世界就消失,一顆淚湧出,世界又重新倒映其中。
你慢慢仰起頭。
天上月,遙似一團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