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赝地,說的就是東西兩栖境。
不離七境,不理江湖,于境内未必是桃源,于境外定必是險地。
境東邊小狗下崽兒,左腿黑尾巴白,境西邊小狗也下崽兒,右腿黑尾巴白。
對半開的一比一,猶如中間隔着天地鏡。
奔駁飛鸾的東西兩栖境,猛獸兇禽稀罕品種遍地,溪湖山谷一如仙境,全是東西鏡面的雙份兒。
同樣,東邊群樓林立,西邊若不建起一模一樣的亭台樓閣,不出五日,屋塌房敗,或天災,或獸禍,無一列外。
外人入境,若不與兩栖境六族通氣,難得其庇佑,又哪裡尋一個與自己鏡面長開的人放到西邊去,不半日必死無全屍,遭兩栖境飛禽走獸分食。
如此兇險地界,以賀氏為首的六族族人居住在東邊,安然無恙,可見其手段。
東西兩栖境有六族,長族賀氏,其下統禦東裡、西陵、南榮,北堂、濮陽五姓。五族又以濮陽氏馬首是瞻,餘下四族不分先後。
八境混戰後,賀氏凋敝,濮陽氏大有繼任長族的勢頭。
江湖上多打聽兩栖境近況,東邊一座金礦,西邊就有第二座的神仙境,遍地寶物,誰也按捺不住分一杯羹的心思,卻都不敢做出頭鳥,指望着跟在别人屁股後頭喝湯即可。
賀凜已入此地,與旁人從來不同,吉兇已知。
醒來挺大個臉靠在眼前,賀凜一下子從床上蹿起身,單膝抵床,戒備地尋覓劉一身影,剪子半攥,随時準備動手。
“流光拜見小姑姑。”床前年輕人,瞧似長不賀凜兩歲,模樣周整的好看,衣擺左撇,鄭重跪地,颔首抱拳以拜。
雖則此人恭敬,賀凜戒心難消,周遭打量兩個來回。
“何敢承此大禮,我乃家中獨女,公子認錯親戚了。”
“家父賀連沐,是您的義兄,流光自是您的侄兒。”年輕人朝床頭凳下頭招手。
林貂口銜紙箋三條蹦上床沿,左前腿都毛色發紫,繞着根金線。
林貂乃東西兩栖境三條傳信暗線之一,沒動靜雖久,從未棄用。
東裡氏所養林貂,嗅覺靈敏,訓練有素,遍布七境。
必要時,這些小家夥能夠在活字版上挑字兒,拼出最精簡的話來。
木匠曾的機關出神入化,已叫人驚詫,江湖上奇異的門道更是數不勝數。
柳鎮讀書,賀凜下學留堂,向教書、數的林先生請教作業,回去時天色已晚。
賀連沐受邀來柳鎮時,提前備的住處因鎮上改建住不了,老朋友棺材鋪老闆王兩借出帶院小舍給兄妹二人暫居。
和棺材鋪沾點關系的屋子,極其偏僻。
也因此當初才便宜賣給王兩。
穿過廢巷時,銀白鞭頭如白蛇吐信,刺穿賀凜懷裡的作業。
作業被扯得稀碎,鋪了滿地黑白,生人堵在巷尾。
少女芙蓉笑面樣式的面具遮掩容貌,披風裹擋身形,十三節鞭半截打圈,迫近賀凜。
“秦先生這是來要镯子,還是替女兒出頭。”
賀凜鎮定自若,準确叫出來人。
那人腳步一頓,暗自思忖,蓉兒性子軟,叫她欺負了,似乎不奇怪。
書塾教六藝有三位先生,秦先生負責射、禦,卻比教禮樂的張先生還斯文,全鎮沒人曉得他混過江湖,使十三節連環,外号掃地龍。
秦家祖産豐厚,先生獨女秦讓蓉自小生活優渥,看上了賀凜镯子,唯一一次沒能稱心。
被賀凜吓着的秦讓容,躲在屋裡哭了兩天,病氣纏身,卧床半月有餘,溺愛女兒的秦先生不能容忍。
為了消除女兒報複的嫌疑,給賀凜登門道歉之後,秦先生整整等了半年之久。
不想還沒進入正題,就被這丫頭認出來了。
秦讓容如此放肆,秦先生是個什麼慈父角色,賀凜門兒清,更别提他登門那天,十二對他呲牙有多厲害了。
沒料到他可以忍半年之久,忍得越久,敵意越濃,下手越重。
“看在你是小輩,給你留條生路,把镯子留下,自斷一臂,這事兒就算過了。”
“此事沒有轉圜餘地了?”
“若你給蓉兒下跪道歉,奉上镯子,可以允許你隻斷四根手指。”
賀凜再不發一言,扭頭就朝後跑。
秦先生不緊不慢地追,把她往有人的地兒去的路挨個堵,丫頭片子晚飯都沒吃,倒要感謝王兩,借的屋子足夠偏僻,看她有多少力氣耗。
被踩住肩窩,扽脫兩條手的時候,秦先生才明白賀凜虛晃一槍,壓根沒打算往有人的地兒跑。
鎮子東頭十柳河周遭改建,住戶全都搬走了,晚上停工,人都沒在,牆砌了整面又半面,磚一二三四摞的,最适合大動幹戈。
“先生的棺木想必早已備下。”
“混賬!我是你老師!你敢弑師!”
“原來先生這麼怕死。”
賀凜蹲在秦先生身邊,笑嘻嘻的模樣讓人遍體生寒,“西大街王兩叔用料最實在,他是我大哥的老相識,先生可以找他打棺材,提我大哥,便宜。再給師娘和讓容姐姐物色個下家,到時候辦喪事,有個商量的人好過渡。”
“你這混——”賀凜轉頭在旁邊拾了塊石頭磚,吓得秦先生大叫,“你就是這麼尊師重道的!”
磚頭重重落下,砸在秦先生耳邊,磚頭渣子崩了他滿臉,涼意從頭淋到腳。
“先生縱女不夠,親自行兇,無往不利,早已眼迷心蔽,當不曾料想長此以往,三口之家剩兩口是必然,今日區區戎乙,先生招架不住,他日師娘和讓容姐姐沒了丈夫沒了爹,又能否招架住先生縱女結下的梁子。一朝反噬,真怕您從棺材裡急得跳出來。”
秦先生一時語噎,似乎真在沉默地考慮此事。
“其實先生記得,受您恩惠的人也不盡是恩将仇報之輩。那二位泉下有知,當為先生惋惜。”
她怎麼,秦先生驚訝地看向賀凜,有意遺忘的往事湧上心頭。
當年他帶妻女輾轉各地做生意,在郢梁定居。
彼時郢梁遭馬賊之禍,他疏财出力,救護百姓,都贊他仗義。
兩年時光,鄰裡和睦,經常幫秦家丫鬟一同照看當時年幼的秦讓容。
直到一日,蓉兒怪病纏身,口不能言,進食困難,大夫束手無策。
信神信鬼的秦先生,經熱心鄰居介紹請到神婆,說要城中九戶人家五十五年樹齡的柳樹最頂上那條柳枝,綁成一捆好驅邪。
清明将至,郢梁有柳枝著戶上,明眼蔽百鬼的規矩,偏偏那一年,柳樹蟲害嚴重,柳枝殘損,九戶的柳枝在城中賣出天價。
四戶送來柳枝救孩子性命,五戶暗中聯手,坐地起價,秦先生半副身家抵出去,終于換回柳枝。
秦讓容并未痊愈,病情惡化,神婆不過是五戶雇來的騙子。
所幸有林姓大夫雲遊來此,孩子才得醫治。
同那五戶斷絕了往來,日子重歸安逸,城中謠言四起,說頂枝一拔,柳樹難活三載,秦先生不知感恩,還把神婆過錯硬賴在别人身上。
秦先生心裡攢了些不得勁兒,雇人清理謠言。
安生日子沒過多久,蓉兒和另外四個一起玩的孩子被付園攔在酒樓門口。
付園,秦先生夫婦行走江湖聽聞過厲害,郢梁城中更是聞之色變。
夫妻二人趕到時,丫鬟不知去向,四個孩子的父母齊齊叩拜,座中堂上付園大小姐付寅璎,不過八九歲。
五個孩子個頂個秀氣,付大小姐看中四個五官和秦讓容整張面皮,又覺得挨個剜費事,正在猶豫。
下頭四對父母異口同聲,四個孩子的五官各取其一拼齊,也比不得蓉兒一張完整的臉,不敢讓小姐勞動。
周遭圍觀小聲四起:
——讓容那孩子确實生得好模樣。
——可不是,那四個哪兒都不如秦家小女。
——挖五個,就結了五家的梁子了,秦家不過是外來人,挖就挖了,那四家在咱們郢梁可是有根基的。
——付園勢強,慣是無所謂,不過四條地頭蛇總比一個蝼蟻煩人。
——上回秦家搶了人家祖傳老樹的頂枝,害柳樹枯死,這是現世報啊這!
——可說呢,他家丫頭生那怪病,也是平日嘴毒,有娘生沒爹教的,仗着家裡有錢,老欺負别人家孩子,玩伴兒換了一茬又一茬。
——怪不得,這病城裡大夫都沒聽說過,原來是報應。
四家突然認出付寅璎身邊的嬷嬷,大喊前兩日才去拜訪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