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這才瞧出,是近日為三無肺市出錢出力最勤的幾家,忙禀告付寅璎,四個不值錢的貨色,髒了小姐的手。
久違的十三連環斷作七節,秦先生被打成重傷,女兒就在眼前,伸手難觸。
秦師娘求圍觀群衆,求付寅璎,求付家打手,把所有人都求遍,頭叩出雞蛋大小的血印,也換不來丁點兒憐憫。
秦先生絕望地看着周圍這些受過秦家恩惠的郢梁百姓,一個一個的嘴臉醜惡,□□難除。
——當初不是标榜自己大善,這回事涉自身,舍不得了,可笑。
——隻要你一個女兒,就能救四個孩子,孰輕孰重分不清嗎?
——聽說就是他女兒非要往這邊跑,沖撞了付大小姐。
——你女兒連累四個孩子,不該贖罪嗎?
——你怎麼忍心讓那四個孩子給你女兒陪葬!
指責漸漸成辱罵,付寅璎坐在椅子跺腳,樂得直拍手。
“你們這群白眼兒狼,有什麼資格讓秦先生選。講得如此大義凜然,你們舍身取義,救下五個孩子,不是更好,左右你們這些荼毒世道半輩子的家夥,最缺積大德的機會。這世上可沒有冷眼旁觀的家夥張張嘴,就讓一條性命抵四條的道理!”
人群中宏亮聲聲,句句為秦先生一家搏。
一男一女兩個少年高高躍起,宛如日當頭,擡手漫天針雨,迅雷不及掩耳奪回秦讓容塞給秦家夫婦,推三人離開。
恭候的車駕接上秦家三口,絕塵而去,人群哄亂作鳥獸散,兩人迎上付園衆護衛。
男孩背着少女,狼狽來到為秦家三口尋的躲避之地,告知一切已平息,不敵之際,付園大公子付戌餘到來帶走付寅璎,總算留他二人殘喘。付戌餘出面,此事斷已了結,請先生心安。
少女傷重不支先去,少年懷抱少女淚面含笑氣絕。
秦先生心神震恸,重拾十三連環,日子太安逸,生疏了武藝,無力護住妻女,竟叫兩個孩子為他秦家丢了性命。
三口人搬回老家,五年後,郢梁那些嘴臉,盡數清算,時隔多年,自然挨不到遠在柳鎮的教書先生秦老師頭上。
付園陰影早除,秦先生仍然愧疚,對秦讓容愛護至極,養成了她驕縱性子。
秦先生陷入沉思,久不回神,賀凜拍拍灰,轉身看到大哥急急找來。
林貂跳到眼前,才知道大哥馴養了一隻最是熟悉她氣味的林貂。
之後秦先生舉家搬遷,離開了柳鎮,班裡大家論起來,原因不詳。
話轉眼下,賀凜将信将疑打開信箋其一:[小凜吾妹,近來安好,愚兄歸家遭變,耽擱日久,想必妹憂心烈烈,實兄之過也。再有六日,家中事平,兄接妹回家。]
貂像極大哥那隻貂,賀字圍印!大哥果真安好,喜上心頭。
信箋其二:[小凜吾妹,定必安好。愚兄恐怕食言。已為妹鋪路搭橋,四方玩耍,聽憑樂意,但遇難事,報兩栖境賀二姑名頭,或入境找你流光侄兒,賀氏與五族為妹背靠。若見林貂,可作傳信之用。]
大哥提過家裡頭人多,六姓合脈,複姓其五,賀姓獨一。
柳鎮讀書時日,大哥同家裡人通信,信尾均按賀字圍印,賀字當中,五姓包圍。
普印為黑,火烤即金,水浸呈銀,印泥有些不為人知的秘法在,無法仿制。
紙箋其三:[小凜吾妹,安好。藏鏡燈下落不明,兩栖境又要熱鬧,愚兄恐時日無多,但求妹代行一事,替愚兄守一人身安,固六族心穩。如此,兄雖去,瞑目也。此間種種相欠,來日千百償還。]
藏鏡燈,何其熟悉的物件。
除了木匠曾的江湖傳聞,就數大哥提的這個燈最玄乎。
大哥家住東西兩栖境,入境必經之路有一面極高極闊極密的鏡子林,乃是早些年複姓五族合力所設,隻為多擋幾個别有用心之人。
後來一盞手提的五彩玉石燈破了鏡子林的阻擋。
此物自三無腓市流出,名号藏鏡。
站于林前點燃,提燈入林,林鏡虛實交互,照此燈堪破虛處,便是入兩栖境路之所在。
藏鏡燈隻做租賃不兜售轉讓,即便價高卻不乏人問津。
制燈人自稱是木匠曾的弟子,制燈法無人能堪破。
藏鏡燈一躍成為腓市排位最高的器物。
這玩意兒擾亂東西兩栖境安甯,長族賀氏豈能袖手旁觀,濮陽氏奉命出境當日,制燈人自腓市銷聲匿迹。
木匠曾将制燈法傳于濮陽氏,藏鏡燈由濮陽族長濮陽吟掌管。
賀凜自小跟着木匠曾,他從不接做燈的活計,問更三緘其口,莫非為東西兩栖境保密。
後爹娘立墳,木匠曾前來拜祭,留下的木活兒冊子還是夾着三張制燈殘頁,木匠曾對賀凜,說傾其所有,從來不過分。
大哥的兒子流兒新任族長時,藏鏡燈被人盜走。
尋燈未果,兩栖境摸進來不少鬼鬼祟祟的江湖人士。
長族賀氏與複姓五族好勇鬥狠,全靠族規約束,賀氏族長壓制才見收斂。
碰上個名正言順鬥毆的好機會,千載難逢,個個英勇地不得了。
尤記得大哥說,當時兩栖境未有一人傷,大家跟剛湊了廟會熱鬧回來似的,興高采烈。地裡豐收也不過如此。
流兒領着五姓族長重布鏡子林,順手逮住偷燈賊,竟是付園三子付未易。
長子付戌餘前來賠禮,領回幼弟,轉手就把身邊的仆從殺了,屍首丢在鏡子林外,牽來十五條惡狗分食,說是給六族謝罪。
栟菏付園一如既往地最會膈應人。
信箋三張,均有日子時辰,賀凜攥緊最近的一張,詢問大哥何在。
賀流光瞧住人,四目對視不見情緒波動,小姑姑神情自若,不緊不慢,仿佛并不在乎父親生死,可若真不在意,何必相問。
“小姑姑放心,爹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非常,前些日子雲遊四方去了。”
滿頭霧水,信上言辭懇切,似有大事交付,她在這兒一看一個咯噔,結果大哥隻是外出雲遊去了?
不過大哥平安就好。
才松一口氣,再瞧手上信箋,反面墨色透光,翻轉信箋,視線還沒觸及,賀凜四肢僵硬,全身靜止,眼神暗去,仿佛覆蓋了滿目的灰。
信箋晃晃悠悠,自手中飄落床沿焚毀無迹。
林貂轉身,攢了半天尾巴,揀出一粒紙團。
[流光,斷緒清思想必已消其記憶,卻不能左右她行事。你小姑姑心軟,想辦法讓她自願呆在栾怿身邊,無謂手段,不計代價。此後傾我六族之力,助二人行走七境,路平無阻。你要時刻記住,無你小姑姑,無我兩栖境六族。]
賀流光才把字看進眼中,信箋瞬間化作齑粉,小姑姑此行,避無可避了。
父親早有交代,這位他極力認下的義妹,素未謀面的小姑姑行事異于常人。
小小年紀遭了馬賊,不哭不鬧,挖個空墳等爹娘。
柳鎮習武,正經兵器還沒上手,做菜吃飯的家夥事兒當兇器使。
為同窗擋菜刀,胳膊拎得滿手血,笑盈盈找大夫,吓得學生七天不敢來私塾。
更不必提星礙村民口中,小姑姑一家險遭付園虐殺之事。
性子不拖沓,父親便隻教她兩件事,逃跑保命,殺招護身。
小姑娘心地好,萬事留一線,習殺招精髓所在,留對手喘息之機,自然是爬不起來的殘喘才夠。
多好的話本子角色,就不是個常理能推得動的人,即便是家家戶戶來頭不小的星礙村中也是獨一份的,賀流光雙眼放光,“爹,流光定不負囑托,且恕孩兒不孝了。”一頭鑽進書房,一晚上沒出來。
此時賀凜尚不知,好大哥那十五日裡為她鋪墊了什麼樣半真不假的謠言。
東西兩栖境長族賀氏,賀族長有小姑姑,年紀雖小,輩分極高,家中行二,六族尊稱二姑奶奶。
偏也是這二姑奶奶的身份,随時裹挾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江湖上喝茶消遣的小道消息,日日在換,今日換到賀凜頭上。
傳羅刹女賀二姑久在外浪蕩,擄掠俊俏男子不計其數,近來回了鏡湖小築。
常有兩男一女受其所迫,日日随行,青衣賀行緻,斯文穩重,黃衣賀梓,少年俊秀,紫衣賀北臻,嬌俏淩厲。
當日賀連沐交代的版本不過幾十字:東西迎歸賀二姑,六族長,長族長,兩栖境,境上境,羅刹姿,殺神手,七境放眼無掣肘。
陰差陽錯,摻進去半頁賀流光在寫的話本底稿:羅刹斯,閻王眼,朝宋玉,暮潘安,杯酒映出美人靥,一杯空去花色變。
分明誰也沒有真的瞧見賀凜行事,天人姿,閻羅手,風流好色,武藝超群的羅刹姑姑,形象還是半虛不實地立起來了。
他倒也沒有特别懊悔,父親給小姑姑安排的路子本來也不像什麼正經人,摻和一下正合他意。
最近新開的話本,靈感這不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