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的威壓兜頭罩下,宿傩大人分給他的眼神淡淡的,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立刻跪下了。
碎瓷片鋒利的尖角戳破了他的衣料,瓷器的碎屑和木質托盤裂開後突出的木刺紮進小腿。裡梅垂着頭,攥緊的雙手撐在地面上,不敢再有任何舉動。已經落地髒污的鹿肉就在眼下,紅肉中還夾着血絲,這樣的肉質足夠嫩也更加飽滿多汁。
明明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烹饪技法,是能讓宿傩大人滿意的可口美食,可是他現在看着那塊肉卻覺得很像他半生不熟的心。
心跳一陣快過一陣,他惹得宿傩大人不快,自當認錯受罰。制造出這樣的聲響,還把宿傩大人的飯食全都毀掉了,更是天大的罪責。
驚慌、恐懼、無措,可是壓在這之下的,還有一點點微妙的嫉妒。
太安靜了,宿傩大人沒有說話,連鹭宮水無也難得安靜,他的額頭觸地,白發也被肉湯浸濕。
好像總是被她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每一次碰上鹭宮水無他都會變得很蠢。
無端地,他想起那天清晨,天還沒徹底亮,房門就被人敲響。他忍着怒意開門,結果看到了鹭宮水無含着淚的雙眼。本來想把她趕走的,可是卻鬼使神差地讓開一個身位讓她進了房間。
一點禮貌都沒有,也沒有身為女子的柔順和儀态,她一進房間立刻就癱倒在了他的榻榻米上。做出這種無異于自薦枕席的□□行為,還能一臉無辜地仰頭問他傻站在門口幹什麼。
因為皮膚太白,所以眼下的青就格外明顯,她沒睡好覺,毫無妝點的面頰上全是疲倦。一見他坐了下來,就立刻拱着身子靠近将自己的頭枕在了他的腿上。擡手想要将她推開時,他的手碰到了她鋪散的長發,有晶瑩的淚珠滾落在他的手上。她打着哈欠,擡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絮絮地說自己給她安排的那間屋子太差了。
床不夠軟,通風也不好,熱得要死,還有蚊蟲叮咬。
和那些嬌氣的貴族大小姐沒有任何區别,甚至還要更加挑剔,她說着說着就在他的膝上睡着了,還咕哝着要睡他的屋子讓他搬出去。
時間尚早,還沒到為宿傩大人準備早餐的時候,他的手臂撐在小幾上,指尖卷着鹭宮水無的發絲。本來是想揪掉這女人的頭發報複他的,可是不知為何他也睡着了。
嘩啦啦的水聲逐漸靠近,裡梅渾身都繃緊。
沒有像以前一樣直接受到懲罰,大人居然有耐心再問一遍:“裡梅,擡頭告訴我,你在看什麼?”
他緩慢地仰頭,濕黏的發絲貼在側臉上,肉湯流到了下巴,隐隐的肉腥味流連在鼻尖。宿傩大人銳利的視線投下時,他的餘光看到鹭宮水無還站在斷牆的邊緣。
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腦子裡剛剛在想什麼,裡梅閉了閉眼,又很快睜開。
腹腔翻湧,酸澀感已經湧上喉口,他的聲音并不大,但是足夠在場的所有人聽到:“宿傩大人……這女人不知廉恥、居心叵測……妄圖勾引大人……”
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兩面宿傩轉頭看向還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索什麼的鹭宮水無。
他的唇上還沾着不知是誰的血,猩紅的舌尖探出後将唇角的血水卷走,隻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水痕。被咬破的傷口隐隐有點刺痛,他擡手用拇指蹭了一下自己的唇瓣,露出了鋒利的虎牙。下半身隐沒在湯泉的池水之中,他的腰肢勁瘦,側身時肩背像倒過來的三角。
吻是他先要吻的,問也是他先問裡梅的,可是現在卻做出了一副看戲的模樣。
兩面宿傩眉梢挑着,笑得有幾分邪氣,後退幾步讓裡梅和鹭宮水無能看見彼此的樣子,自己卻完全置身事外:“勾引啊……鹭宮,原來你在勾引我啊……”
完全沒料到宿傩大人會有這樣的舉動,裡梅錯愕地仰頭,看清楚了他現在的表情。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宿傩大人的眼底卻滿是晦暗。
侍奉在大人身側這樣久,他是最了解大人的人——宿傩大人生氣了。
可是為什麼?
是因為看穿了他的異樣,為他的不忠而愠怒,還是因為……他剛剛打斷了那個吻。
千言萬語哽塞在喉頭,他張開嘴,可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辯駁。橫起的手刀毫不猶豫地砍向自己的心口,鮮血淋漓,終于蓋過了肉湯的味道,他重新低下頭,眼眶在發絲的遮掩下隐隐泛紅:“屬下知錯。”
這次宿傩大人沒有回答,又有水聲靠近。
一隻手拂開了他沾滿油漬的白發,他看到了鹭宮水無近在咫尺的臉。
她弓着身子半蹲在湯泉池裡,一隻手扒着池邊的石頭,一隻手擡起了他的下颌。
大概是因為他說的話生氣了,她皺着眉,粉面含春。擡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兩面宿傩,語氣裡的驚詫和不滿都快要溢出來,鹭宮水無大聲質問:“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勾引他了!裡梅,在你的眼裡我的品位看起來有那麼差嗎?”
濕潤的手指時不時擦過他的眼角,她身上的味道很香。雪白的手臂,泛着粉的肩頭,鎖骨上快要落下的水珠。他垂下霜色的眼睫,咬着牙開口:“别碰我!”
于是那隻手真的離開了,緊接着香氣也逐漸飄遠,鹭宮水無回到了屬于她的那半邊湯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