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那些對謝清的害怕突然又轉為了幾分敬畏,唐荷歎了口氣,語氣稍微溫和了些,道:“謝清這孩子也是,每天不來吃飯,也不捎個話說一聲,倒叫我們這些做姨娘做舅舅的好等。看來今後也是個要叫人候着的貴人命了。”
“可不是嘛。”三房夫人聞言,似是想起什麼,輕輕一笑,“記得那年我剛進門,參加達哥兒的十齡宴,頭一次見着她——不過七八歲的小丫頭,一張口就說,她将來想當皇帝。”
唐蕖輕咳一聲,低頭拈起茶盞,動作極緩。
三房夫人識趣,笑意不減,卻也收了聲,不再續言。堂中氣氛再次陷入凝滞,想當皇帝這種話,往小了說是玩笑話,往大了說卻是意圖謀逆。
那時謝父剛剛繼任謝家家主,正想趁着大男兒謝達的十齡宴廣結荀靈權貴。鎏金泥銀的請柬雪片般飛向各府,連鎮海大将軍蕭承光案頭都落了一份——誰知恰逢其歸戍之日,這位威震一方的大将軍竟真的親至赴宴。一時間滿堂生輝,貴客雲集。
席間,一位荀靈的神婆也赫然在座。荀靈人素愛請她為孩童蔔算前程,靈驗非常。
酒酣之際,謝父将謝達、謝迩二子領至宴席中央,擡手示意,朗聲道:“今日乃犬子十齡之慶,承諸位厚愛,不勝感激。素問神婆妙算靈驗,便煩請為兩位犬子測算一番,沾沾各位貴客的貴氣,讨個吉兆。”
隻見那位荀靈神婆緩步上前,半幅鲛绡遮去左臉,手中捧着一把松子,步履從容,裙擺曳地,拖出一片暗金色光澤。她立于堂中,聲音悠遠:“小娃娃算命啊——”
龜甲蓍草尚未起卦,她忽然伸手,銀镯冰涼,微微泛光,驟然捏住謝達的下巴,硌得他一哆嗦。
“得先看心性,再測吉兇。常言道,幼時觀志。”她眯起眼,語調緩慢,似乎帶着一絲玩味,“兩位小娃娃,且說說你們以後想做什麼?”
謝達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卻不慎撞到了身後的謝父,身軀一僵,指尖微顫。昨日背不下醫書被打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手心至今仍隐隐作痛。
忽然,神婆用手中的松子輕點他的眉心。刹那間,謝達隻覺心神微晃,像是被蠱惑了一般,視線不由得落入她那幽深的瞳孔,口中竟不由自主地吐露出心底最真實的念想:“我……我想當樂師。”
有的貴客掩唇輕笑,有人低聲議論,更有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大聲調笑道:“大家聽到沒?這世代醫家的長男竟想當個樂師!要我看,小公子有個性,好志向啊,真是好志向!”
“妙極!“搖着折扇的州學教谕眯起眼,“昔年嵇康刑場奏《廣陵散》,往後謝公子若在醫館撫《斷腸引》,倒也算承古風雅。“席間頓時炸開一片哄笑,有人故意用竹箸敲擊青瓷盞,叮叮當當竟真奏出《陽關三疊》的調子。
謝父臉色迅速由微紅變成漲紅,仿佛一隻醉蝦,嘴唇微微發着抖。
唐蕖在一旁見謝父快要發作,心道不妙,正欲上前圓場,便見神婆拂袖,笑眯眯地對謝父說道:“謝家主,還請放寬心。我觀汝之大公子之命,雖鐘情音律,日後卻難離行醫之道。”
謝父的臉色稍稍好了些,他不待神婆繼續問詢,便走到謝迩身邊。
謝迩擡頭正對上父親醉意朦胧的逼視,心生畏懼,不等神婆開口,閉眼嘶喊:“我要當神醫!“尾音帶着哭腔。
這一番話才落,宴席上果不其然便傳來一陣贊許叫好之聲。
神婆臉上笑容神秘,她給了謝迩一顆松子,對着他點了點頭,并未多言。
那時謝清正坐在唐蕖的身後,盯着神婆裙擺上縫的碎鏡片發愣,那些銅鏡殘片随腳步晃出細碎的光斑,正映在宴席對面另一個小女孩的眼裡。
六歲的蕭靖辭晃着嵌滿棱鏡的羅纨扇,此刻正一動不動地盯着謝清,轉頭便揪住蕭承光箭袖上的螭紋:“爹爹騙人!說好這裡有妹妹陪我玩兒呢?”
蕭承光聞言,十分無奈地看了眼女兒。他的劍鞘輕叩案幾,鞘口垂落着明黃穗子,朗聲道:“謝公,聽聞貴府除了這兩位公子之外,尚有一明珠在内。小女靖辭聽聞這裡有位小妹妹,欲結識一番,這才随我前來。何不讓這女娃娃也上來請神婆算上一卦?”
謝父有些許訝異——這本是謝達謝迩在貴客面前露臉的環節,為什麼要讓女兒上來湊他兩個哥哥的熱鬧?況且自己這個小女兒自小便不愛說話,讓她上來,不知要鬧什麼笑話。
但拂誰的面子都不能拂了蕭承光的面子,他便硬着頭皮讓侍女領着五歲的謝清來到宴席中央。
衆賓客這才看清這位謝府的“掌上明珠”,她的穿着并不似她的兩位哥哥奢華,腕上金镯與兄長們精雕細琢的長命鎖不同,光溜溜的連個花紋都沒有。
那時,場中央的這位女娃娃踮腳去夠神婆腰間的銅鈴铛,指尖将将觸到鈴铛時,一縷穿堂風掠過檐角銅铎,滿室忽然響起綿長的嗡鳴。
神婆斂起了笑容,繞着謝清走了半圈,又走了半圈,仿佛在确認什麼似的,最後站定在她身前,彎下腰。
“女娃娃,你有何志向?”
謝清鼻尖還沾着吃糖留下的碎屑,她彎着笑眼,目光卻徑直穿過晃動的銅鏡光斑,直直地與神婆對視。
“我要當皇帝。“
東席醉卧的賓客突然嗆咳着滾下坐榻,打翻的醒酒湯潑在謝父新上身的雲錦靴面。
整個席面鴉雀無聲。
隻有蕭靖辭依舊扇着她的羅纨扇,發出叮叮當當的碎響。她目光淺淺,對身邊的蕭承光道:“爹爹,這個妹妹說她想當皇帝呢。”
脆生生的童言撞在青銅冰鑒上,激得鑒中荔枝齊齊一跳。
唐蕖忙不疊地從座上起身,撲過來時碰翻了盛楊梅漿的琉璃碗,她着急忙慌地上前捂住了女兒的嘴:“清兒,莫胡言。”
神婆掌心覆在謝清發頂,腕間蛇形銀镯滑到手肘處,露出内側的模糊咒文。她指尖沾着楊梅漿的甜腥氣,卻在對上小姑娘的眸子時頓了頓,轉而輕拍唐蕖手背:“春溪水淺,聽着叮咚響,還不知道要流到哪裡去。童言無忌,夫人可别責怪女兒。“
席間上這響起零落的幹笑。北席鹽商捏着鎏金杯:“童言妙趣!妙趣!”
他的袖口暗繡的纏枝紋卻洇着潑灑的酒漬;旁邊司尹的麈尾柄都快捋秃了,喉結上下滾動着吞咽未出口的驚詫;最末席的武将大口吃着菜,甲片撞擊聲混着從鼻孔哼出的氣流。
随着一聲聲“童言無忌”,謝清的這句話好像在各色驚詫、害怕、嘲笑、探究的目光中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過去了。
謝清臉色未變,隻是目光順着地上晃動的光斑,最終凝在蕭靖辭的羅纨扇上。暮色被裁成碎金,像誰撒了把碎金子在席間流淌。鏡片将殘陽裁成細碎的金箔,随着扇面翻轉忽而聚成雀翎狀,忽而散作滿天星。
“謝清,“蕭靖辭突然站起身,将扇子指向謝清,琉璃鏡片撞出清越的響,“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她手腕急轉,扇面折射的光斑倏地躍上青磚地,掠過潑灑的楊梅漿時染了層胭脂色,似落了一地星星。
唐蕖的回憶就到這裡,雖然已過去許久,謝清那句大逆不道之語至今想起都令她膽寒,當時在場不乏荀靈的官員,更有手握重兵奉旨守關的鎮海将軍,這樣的一句話,若非出自孩童之口......
隻是,那也确實出自一五歲孩童之口,誰會當真?
後來,她與謝父忙着生意、培養謝達謝迩,那場十齡宴确實給謝家帶來了許多機遇,謝家的醫藥生意遍布荀靈——雖然謝父自己的解毒之術不怎麼樣,但普通的醫術藥理才是民間生意的大頭,就連蕭承光軍營裡的醫師大多也是從他的醫學堂裡培養出去的。
“朝廷怎會召清姐兒去,”唐蕖從過往的思緒中回過神,放下手中的茶盞,“她不過是個年輕女郎,就算在荀靈有些聲名,也傳不到京中去。你們也别在她身上打什麼主意,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能在她這兒讨到什麼好處,你們又能如何?”
見一向說一不二的唐蕖話語中竟流露出幾分管不住女兒的失落與力不從心,一桌各懷心思的人便也讪讪應承着收了聲,漸漸收了之前的嚣張氣焰,盯着碗中飯食,不再接話。
正當此時,門外小厮慌慌張張地跑進院子裡,在門外通傳道:“大大大......大小姐回來了。”
剛剛還在喝茶靜思的一桌人立馬慌張了起來,唐荷率先起身,帶着謝荏苒準備回房:“我看她那大刀.....不,我怕孩子看到那大刀害怕,我就先回去了,堂姐,你......你保重。”
三房夫人和二房的妾室也跟着起身,對着唐蕖行了禮,帶着丫鬟回了各自的院子。
唐德更是像長了翅膀似的,連滾帶爬地飛快離開了。隻有柳月梢不緊不慢地起了身,喚來下人将桌上的飯菜都收拾幹淨,又喚丫鬟奉上兩盞茶,放在唐蕖面前。
“你也下去吧。”見柳月梢做完這些事,唐蕖贊許地對她點了點頭。
待柳月梢離去後,唐蕖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院子裡,眼巴巴地望着院門等女兒,竟顯出幾分孤寂之感。
一年前,司尹家的事情一出,謝父與謝達謝迩子顔面盡失,原本還有些醫命的謝父,如今成了荀靈城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笑柄。而謝清卻因此聲名鵲起,衆人皆歎:謝家竟是這個從未被其父置于台面上的女兒真正繼承了謝天華的醫道。
司尹與其夫人對謝清刮目相看,從此之後,隻與她一人探讨孩子的病情,言辭間透着敬重與信賴,再不提謝父與那兩個不成器的兄長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