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
“上回李俊來做客,非要我彈一曲,你忘了?”
陳亦媛頓了半晌,恍然大悟:“哦——對,是有那麼一回。”她回憶了一下,似乎印象的确不太深,“那你再彈一回給我聽呗。”
陳亦媛突然如此要求,梁煥倒沒想到。在梁煥的記憶中,陳亦媛聽說他會彈琴,卻見他的琴上堆滿了東西,就隻問過一回為什麼。梁煥當時回答說,小時候練琴太苦,長大後就不感興趣了,于是關于琴的話題,他們就再沒聊過。
不過彈個琴而已,小事一樁,梁煥答了聲“行啊”,便站起來,走了過去。
他沒有打開吊燈,琴這種東西,閉着眼睛都能彈。然而,此刻端坐在鋼琴前,十根手指在陳亦媛的注目下,卻僵硬難移
——他不知道,該彈什麼……
從未見過陳亦媛聽音樂,都不知道,她喜歡什麼。
“你想聽什麼?”梁煥問。
陳亦媛将肩膀靠到一邊的書架上,換了個舒适的站姿:“随便啊。”
梁煥想了下,沒聽她談論過音樂,冷門的曲子多半是不知道的,還是彈個耳熟能詳的吧。
他的手指舞動起來。
歡快的琴聲響起,陳亦媛驚喜道:“啊——下課鈴聲!高中的時候老聽這個,一聽就高興。”
這是個名曲,在很多地方都被用過,但曲子很短,兩下就彈完了。
收音後,陳亦媛鼓起掌來:“哇,沒想到你這麼牛,彈這麼好!”
“好嗎?很久不練,都生疏了。”
“沒有啊,聽不出來。”她挪步到梁煥背後,雙手放到他肩上,在他肩胛骨處按摩起來,“嗯——彈琴果然能解壓。”
梁煥的手在琴鍵上摸索着,既然開彈了,這樣一個開場似的小曲兒,顯然不能盡興。
“我再彈個什麼吧。”他說。
“好啊。”陳亦媛答。
再彈個什麼呢?
當這樣想時,梁煥腦中飄過一段旋律。
那是首節奏明快,卻蘊含力量的曲子。力量不來源于手指落下的力道,而是絲絲緊扣在一個個串聯的音符裡,渾然天成。若彈出來,你就會感覺到,組成這首琴曲的音符,仿佛都染上了某種鮮麗的顔色,它們從你眼前一過,便會留下滴滴璀璨。
跟随着心中的指引,梁煥手指啟動,開始在琴鍵上描繪。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曲子,陳亦媛聽了一會兒,搖頭道了句:“沒聽過呢。”
梁煥很快沉浸在琴曲裡,沒注意到陳亦媛的話。
他彈得太過專注,仿佛在那一刻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進入了一個隻有自我的小空間,手指漸加力道,身體也随旋律浮動。
琴曲力道漸顯,在逐漸的堆積中攀上高峰,峰頂有淩冽的寒風,更有近在咫尺的天空和星辰!
三分鐘後,曲子終止于爆發似的演繹,圍繞在最後的餘音中,盯着最後按下的那個還在微微震顫的黑鍵,梁煥有片刻失神。
他的手還扶在琴鍵上,呼吸略沉。
随性一彈,卻沒想到,過去好幾年了,這首曲子還有如此大的魔力,還能叫他有陷進去的感覺。
陳亦媛手臂環過梁煥的脖頸,探過臉來,貼近了看他。
梁煥不禁回神,意識到這是彈給陳亦媛聽的,心中頓時産生疑問:從來沒在她面前如此彈過琴,她會作何感想?這情緒飽滿的陌生曲子,她會有何評價?
他側過頭去,半張開口,正尋思着該怎麼問,就聽陳亦媛道:“辛苦啦,看你都出汗了。”
她伸手在他鬓角擦了擦。
陳亦媛的聲音十分溫柔,隻是,絲毫沒有談論琴曲的事。
她說:“餓了沒,快去吃夜宵吧。”
*
夜晚,死水般靜谧。
琴盤上的那個黑鍵似乎顫動了很久,像簇極小極小的火苗,隻要輕輕吹一口氣,就能讓它熄滅。
吃夜宵,洗漱,然後鋪開外屋的折疊床躺下,梁煥的一切行動都安然如常。但他腦中始終有一根弦,一直在随着那個琴鍵顫動,一直顫,怎麼都停不下來。
在陳亦媛風風火火地去幫他準備夜宵的時候,他在鋼琴凳上呆坐了好一會兒。
那時,他覺得自己的眼睑在不明所以地輕微抽搐,很輕微,但就是止不住。他掃過一眼陳亦媛在客廳搗弄東西的身影,但眼睑的抽搐讓他看不真切,模模糊糊的。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沉默着蓋上琴蓋的。
梁煥家的床是單人床,雖說兩人一起也能躺,但他總說太擠了,第一次讓陳亦媛留宿時就備好了一個額外的睡處,每次她來,就把床讓給她,自己睡外屋。
幸好隔着屋裡屋外,此刻能有個獨處的空間。躺在臨時的折疊床上,閉了會兒眼,梁煥才覺心中平穩了幾分。
但獨處也就隻能到這程度,如果真的隻有他自己,梁煥此刻最想做的,是起身下床,走進卧室,打開櫥櫃裡最隐蔽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幅畫來,展開,把它架到譜架上,對着它,把那個突然想起來的曲子,再淋漓盡緻地彈一遍。
他不能,于是他隻能默想,想象自己正那樣彈着琴,而畫中絢爛至極的色彩,便從薄薄的畫紙上滿溢而出,流到他的琴盤上,把所有的白鍵,全部染成彩色!
這四年,他一直留着那幅畫,卻一次沒拿出來看過。
他不敢。
但就在今天,他把那幅畫回憶了一遍,還彈了那首曲子。
他真想問自己:梁煥,你是不是瘋了?
那首曲子,和那幅畫的名字一樣,叫《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