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是付媛的肺腑之言,她實在不能明白對女子的束縛何至于此。
憑什麼女子就要背着旁人的評價一輩子,要循着别人的目光走自己的人生。
這根本就不公平。
她寫的這句話,戲子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念了出來,沒作改動。
其實當初李豫和見了這話,也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思,這才張張嘴道:“要不改一句吧。”
然而付媛堅決地拒絕了,執意要這一句原話。
她不是沒有思量過說這話的後果,也知道這樣的思想未必能被大衆所接受,甚至有可能她“月孤明”從此會被群衆所唾棄,道她助長歪風邪道。
可她想過了,她并不缺銀子,也不差這一時的名聲。
她從不是會被名聲所裹挾的人,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會是。
比起掙多多的銀兩,她更想要寫出一些發人深省的字句,這是她認為自己作為筆者該有的自覺。
至于後果,她一力承擔。
李豫和拗不過她,話本既然是出自她手,他也不多幹涉。隻是千叮咛萬囑咐,這話本一旦賣出去,劇目一旦上演,免不了一些閑言碎語。
“妖言惑衆。”單老夫人怒視着台上拉扯的兩人,似在罵台上的歌女,又似在嗔付媛。
身後的觀衆沒有說話,隻是覺着心頭悶得厲害,心尖上似是有浪潮在暗湧,天山雷鳴下隻能聽得見自己撲通作響的心跳。
漸漸地,附和書生的聲音愈來愈大。
“其實也不無道理。”
“是啊,誰規定了什麼是‘髒’呢?”
議論的方向慢慢地從話本出現這樣沉重的話語是否恰當,轉到了主角歌女身世可憐上。
衆人紛紛開始對她表示同情,仿佛不被世俗認可的是自己。
緊接着,便要輪到家族的大家長上場了。
“賣弄身姿,簡直不知所謂!”台上的戲子厲聲斥責,台下的單老夫人卻氣不打一處出。
連指摘小輩的話語都一模一樣。
付媛“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所幸襯托氣氛的鑼鼓聲緊密,單老夫人沒能發覺端倪。
大家長脫口而出的皆是有關門第出身的嫌棄話,莫說局中人,就連台下的觀衆聽了也沒忍住握緊了拳頭。
書生家境并非富貴,隻是勝在了清白身,若非她堕入風塵,兩人未嘗不能是一對鴛侶。
她為了上天的不公,不幸的命運,已經付出了太多不該付出的東西。
歌女害怕影響書生,讓他沾了自己身上的黴氣,甘願與他分隔,發誓此生不相見;
自覺配不上書生,知道大家長替他尋了親事後,自願束上白绫,以初見面的水袖作了最後的了斷,希望能斬斷書生的念想,讓他過上家裡人為他規劃的陽關道。
台下難免有唏噓聲,哀歎此起彼伏。
有笑歌女傻的,自然也有誇她殉情轟烈的。
付媛擡了擡眼,打量着單老夫人臉上的神情。
她臉色一如既往的難看,隻是如今因陷入了沉思,又露出幾分思索的神色。
或許是發覺了身側付媛傳來的目光,她輕輕咳了聲,又罵:“别以為這樣就能打動誰。”
是她發自肺腑想要對付媛說的話,還是她為自己扯過的遮羞布,付媛不知道。
付媛隻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單老夫人是好面子的人,台上的戲子唱的每一句,仿佛都直勾勾地刺在了她的心頭,扇了她的耳光,下了她的面子。臉上無光,她甚至覺着有些無所适從。
她習慣了被旁人捧在高處,沒人敢忤逆她,哪怕是單閻也不被允許在她面前有任何的個性。
專制獨裁,她在家中活成了個土皇帝。
她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并想将這些惡延伸到付媛身上,試圖利用這些瑣碎來困住一個鮮活的靈魂,吸食付媛的養分,将付媛變成和自己一樣囿在院宅中的傀儡。
然而,付媛并不是甘心做籠中雀的人。
她的心從來都向着廣闊的天地,哪怕将她囚禁,收起了她的紙筆,她甚至願意咬破了指頭在牆上接着書寫自己的自由,獨屬于自己心裡的那片天。
單老夫人活了半輩子,第一次覺着有些迷茫。
她原本以為自己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并且身體力行地去追求,可最後依舊将自己的日子過的一片狼藉,卻以為那是最好的歸宿。
單老夫人阖了阖眼,似乎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曾相擁過的草原。
鮮草氣味撲鼻,少女喜滋滋地牽着馬匹,撫順鬃毛,在馬兒身旁呢喃:“馬兒馬兒快些長大吧,那兒有更廣闊的天。”
原來她曾經也窺見過自己想要的那片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