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幔之外淺溪兩岸,供人小憩的地方不少,水面上飄蕩着用以照明的荷燈,三三兩兩如星子墜河,将溪底的碎石都照亮得清晰可見。路淩霄尋了一塊平整的青石,其緊鄰溪邊以太湖石壘砌而成的假山石,半依在其上,恰能透過稀疏的竹林看向高遠的夜空。
他自小少赴各式宴請,一來是撫養自己長大的祖母喜靜,二來便是受傷之後,他自己也怠于見人。
此處離着宴席不遠,喧嚣自然也是不減多少,不過能在此時偷得一點兒喘息已是極好,他不知覺地扭動着自己的手腕,眸光深幽,不知在想些什麼,沒過上一會兒,身後便有輕不可聞的腳步聲響起。
“少主。”來人隐匿在山石的暗影之中,礙于地點特殊,隻垂下頭微躬了身子以代行禮,“不知少主可有了計劃?”
“今日不過是吩咐你一聲,繼續蟄伏,莫要露出馬腳。”他一手搭在嶙峋的山石之上,漫不經心地囑咐着原本應當護衛他安危的釘子繼續掩藏在南齊皇宮,“若有什麼吩咐,我自會使人給你傳信。”
這與他父親傳來的密令并不相同,來人自然十分猶豫,“大将軍有令,命屬下護衛少主的安危……”
他剛入建邺,最不宜有什麼私下的動作,以引得南齊皇帝的猜忌。
今日面見皇帝,瞧着他那态度,自己至少能有歲餘的安穩日子,一年,于他而言已經足夠。
“隻要你不出現,這南齊便就算上是安全。”路淩霄下令時的語調冷硬,帶着不可質疑的威嚴,與溫潤如玉的外表極不相同,不待那人再說句什麼,衣裙摩擦着草木的聲音響起,假山裡的人倏地轉身,再沒有了蹤迹。
……
“宮宴無趣,想是怠慢少将軍了。”
周知意提着裙角,織金提花的下裙沉得提着費力,她索性三兩步跨至路淩霄的身邊,站到稍平整些的地面上才高高興興地松了手,“是南齊待客不周了。”
依在假山上的人撐着山石站直了身子,極有耐心地同這位公主殿下介紹着自己,“在下名喚淩霄,路淩霄。”
“本殿知曉。”周知意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不知這突如其來的自報家門是為着什麼,闌珊的珠光照應在他的身上,周知意不經意瞧見他剛剛收回的手,這才後知後覺地問道,“你不喜歡旁人稱呼你為少将軍。”
“在下身子孱弱,日後也再不會有騎馬射箭的機會,自是擔不起這一聲少将軍的。”說着,他似乎察覺到周知意的目光停留在何處,下意識地将手藏在身後。
外人隻知曉路大将軍對他十分看重,特意請了将軍府的老夫人親自撫養這個孩子長大,也都默認他日後是要承繼大将軍爵位的,卻無人知曉路家内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境。
今日初見,他路家的情況已經被自己在不經意間查問了個清楚,隻是這般接二連三地揭人傷疤實在是心中不安。
周知意自己也有些羞惱,戳人痛處這事本就不光彩,尤其在他自己補了生辰的賀儀之後,她踟蹰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到該說些什麼,索性擡首看向與他同樣清冷孤寂的皎皎明月來。
“北陳的月亮也是這般明亮。”路淩霄歎了一聲,像隻在慨歎相同的景緻,“可見古人以月寄情的詩詞并非騙人。”
“總能再見的。”她想也沒想地開口寬慰一句,卻又在話音落地之時覺出其中的可笑來,他們分明是心知肚明的。離開建邺的質子不少,卻沒有誰能活着回到故國,沿途舟車勞頓,匪患不絕,誰又能提前預知自己能遇上些什麼事。
路淩霄偏過臉去看她,似是信了她的話一般,帶着絲絲希冀地追問,“福安公主以為在下還能活着回去?”
“這,這是自然。”她極小聲應了一句,帶着顯而易見的心虛,而後卻又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沖他粲然一笑,“你既是來求學的,便不好一直在府上待着,京中喜好辦詩會的世家子弟不少,你也該多去看看才是。”
這樣的集會是結交世家子弟的最好途徑,不論是為着什麼,在建邺城中多些相熟之人總歸是有好處的,至少……至少能讓她父皇起了殺心的那一刻來得更遲一些。
“本殿這些日子也收到了不少帖子,你若有空,不妨一道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