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采蘭四下環顧,從人縫裡跟個乞丐四目相對。
那人雙頰深凹,見她看來,舉起食碗。她冷冷地把目光從碗底厚厚一層黑泥上轉開:“一來就碰上這事,能好到哪兒去?雲霞居然一點不管?”
雲霞山莊也算江湖耆宿,祖上最輝煌時,一手“争流”劍法江浙無人不曉。山莊駐地就在縣南,照規矩,石浦是山莊門面,雲霞也得看顧些石浦。可這麼大的法會,不光沒見着習武的山莊弟子來把守,連江湖人往來的客棧都沒一家,昨晚差點就露宿街頭。
兩人逆着人流往上走,僧人的歌聲和頌聲漸遠。
順着大道出石浦縣,一直向海走,一定會走到“得意亭”。傳說顧長康就是在這兒脫口稱贊鳳凰山“草木蒙籠,若雲興霞蔚”。雖說整個浙江不止有十個地方這樣自稱,鳳凰山又矮得滇人看了都會發笑,但江湖上流傳的隻此一家,因為雲霞山莊借的就這個名字。
亭旁那個碼頭上,常年停一艘船。
烏篷小船,船篷曬得褪成深灰色,要是當年曾上過漆,也早就掉得隻剩木頭芯子了。
要問石浦人,多半都知道這裡有艘船,有的小孩還跟那鎮日蹲在船幫上抽煙的老艄公搭過話。不過,若說這船是做什麼用的,十中有九該開始撓頭:哎,這……是給遊人看景的吧?那破亭子時不常有些大官顯貴,或者窮酸措大來看。看了還要講幾句酸詩,還要什麼踏青!老李家那田年年給踩得不成樣子……哎呀拆了那不能,縣老爺講了,要發展什麼文旅産業……不不,咋可能出海?那式烏篷船遊個西湖秦淮還行,碰見海上風浪哪兒頂得住?
剩下一成,信誓旦旦:那是海上仙山的接引舟子,機緣到了,客槎扶風九萬裡,蓬瀛三島任去來。
每到這時,老艄公就笑呵呵地,在船幫上當當當地磕他的煙鬥:“有這好事?我還等着仙人來接我呐,這把老骨頭,沒幾年啦……”
盛采蘭雙手奉上名帖時,他也這麼坐在船幫上磕着煙鬥,隻瞟來一眼就收回目光:“喔,峨眉的?俺們小姐最近身子不适,誰也不愛見。你們趕得不巧,回吧。”
盛采蘭沒收回手:“辛苦您通報一聲,就說浙江府神兵陳家的媳婦,難産過世,她娘家姓嶽,閨名自宜。常寒玉聽了自有決斷。”
老頭擡起頭,露出深藏在皺紋裡的雙眼,牙齒上淡黃的煙漬格外刺眼:“陳夫人……六月頭那事麼?”
“正是。”
船公伸出兩根手指夾過名帖:“喏,等下有個莊裡人也搭船回去,兩位先上來歇歇腿。”
船篷下頭針尖大點地方,對坐兩個人都得碰着膝蓋。盛采蘭聳聳肩,鑽進船艙,沖楊郊揚揚眉毛——瞧這怠慢的态度。那個表情并沒避着船公。老頭視若無睹,過了片刻,站起來,沖遠處招招手,跳上船頭。
細雨裡遠遠走來個人,一手提着三四個油紙包,另一手拎着壇酒,沒戴鬥笠,衣裳和頭發全都透濕。這人把酒放到船尾,單手解開纜繩,拎着東西跳上船。紙包一放下,油浸燒雞的香氣沁人心脾。
楊郊正要起身,盛采蘭一把拉住他:“你是客人,不坐着打算扒頂篷上麼?”
楊郊一時語塞。那個莊戶擡眼看看她,把東西放到他倆腳下,一言不發地坐去船頭,又從橫檔下拖出把木槳。
“得啦,得啦。”氣氛實在尴尬,老船公敷衍地勸說一句,勉強揭過,木槳向岸邊一支。
船身微微一晃就已離岸,水花不高,但走得很快。轉過岬角後,一道高聳的海中山崖遙遙在望,灰暗的石崖頂部現出蒼郁翠色,一輪輪雪白的浪花擊碎在嶙峋的怪石腳下。
那就是雲霞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