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铗?”她說,月光被陰雲遮住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鑽進黑暗,沒有回聲。就像站在曠野裡大喊一樣。
從窒悶得靜止的空氣中,刮來一縷微風。花香更濃,清雅非常。
小梅踩着輕盈的步子走進來,自顧自到桌邊斟茶。她手上茶盤聲聲輕響,油亮的發辮垂在胸前。她還在常寒玉身邊時,誰都不會注意她,但這時盛采蘭卻發現她一舉一動都有着江南女子的娟秀。
這并沒讓眼前的情景變得更溫馨。
盛采蘭不敢移開眼,背手探向枕下,問:“你來幹什麼?”
“小姐吩咐我來送茶。”
茶杯斟滿,盛采蘭卻怎麼也找不到藏在床邊的匕首。小梅端着茶盤過來,她看不清這女孩的臉,隻是無端為她的目光感到悲傷。
“常寒玉沒禮貌,你也不懂嗎?誰家半夜上茶待客……喂,你别過來!站住,不準——喂,你已經死了!”
最後一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小梅的頭忽然從身子上滾落,砸在她膝蓋上。盛采蘭感到臉上被辮稍甩過,一陣刺痛。她勉強維持的理智徹底崩潰,手腳并用向後退去,想尖叫,卻隻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虛弱的哀鳴。
死人頭在她懷裡發出低沉的嗡響:“冤無頭,債有主,一命欠來一命償……”
天知道為什麼沒了喉嚨它還可以說話。那個矗立着的無頭腔子端着茶盤,胸口随着頭顱聲聲震動,粘稠的血液一股股從脖頸泵出,把她遞來的茶水染得黢黑。
盛采蘭耳朵裡面聽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動,還是那是小梅的血?
她終于抓着辮子,什麼也不管地把那顆頭顱甩出去,鎖緊的喉嚨吸進第一口空氣,尖叫聲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嘭”,她向後仰起的腦袋撞上牆,正好是昨天被打昏的地方,痛得眼前發黑。
誰在喊我?
血流的聲音消失了。她放下手,恍惚覺得鼻尖還殘留着桂香,腦後突突跳痛。
“盛師妹!師妹!”
目光所至,窗明幾淨。窗子微開,門關得嚴嚴實實——要不是這樣,楊郊早就沖進來了。夏天的夜風涼爽宜人,送進輕柔的花香。同樣是桂香,卻沒有發油那種刺鼻的味道。
“沒事……等一下……沒事!”她穩住聲音,下地找鞋時兩腿發軟,險些跪在地上。
房門打開,楊郊站在前面,長铗又困又驚恐地站在他身後,矮榻歪在一邊,大概是給一腳踹開。
她按着額頭,太陽穴也抽疼起來,“沒事,隻是做個噩夢。”
“隻是噩夢?”
“要不還能怎樣?我還以為我不會被死人吓着。哎呀還吵得師兄起來,真對不住。”她讓開門口,讓他看屋裡沒有别人。
楊郊臉色陰沉,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離開。
盛采蘭捂着頭愣了好久,挪去關上窗子,又檢查了一遍門闩,拖着腳步回到床前,一頭栽倒在榻上。
月亮透過窗子投在她臉上。有多久沒做過這樣的噩夢了?隻是因為見到死人嗎?她想着,拉高被褥直到遮住下颌,小腹某處隐隐疼痛起來。
***
那是頭一回見到常寒玉時候的事……那會兒,方子沖一去不返,她在師徒兩人住處枯等半年,因為實在繳不出租金,叫人掃地出門。能賣的早就已經賣空,她身上隻剩幾件衣裳,還有那把劍——可惜彼時武藝稀松,劍也換不出錢來。
剛開始真是,窘迫得不像樣子。镖局再小也不收女人,賭場、妓院的護院更是隻挑高大威猛的。不過後來,也算找着生計。
那種生意,本地叫“拉小镖的”,說白了就是送信,平頭百姓沒什麼錢,但又有急事,要人去送一兩封信,或者少量财物。
镖局看不上這些小生意,拉镖的支起杆來喊着号子走一趟,酬勞還不夠吃住。但是,獨身一人的江湖客,花銷不高,接來至少能抵掉路費,遇見大些的單子還有賺頭。
她算是很小心謹慎。獨身一個女人,在路上畢竟招眼。錢再省也不能住小店,幾乎不趕夜路。住在野地的時候,總要找夜草最肥的地方,饒是這樣,馬兒也瘦得就快看見骨頭。
但也免不了濕鞋的時候。那回,一開頭就不順。路上叫人盯上,耽擱兩天才甩掉,到了地頭收款的地方,看到是家賭場,她就知道難辦。
果然,對方付出來的尾金砍了一半,她想盡法子周旋,最後也隻拿到五兩銀票、幾角碎銀,比說好的少了三分之一。
被“請”出正門後,她信步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該回客店取馬的,老闆說隻能多管一頓豆料,而且馬兒在來路上生了病,剛好一點,不能挨餓。但為請獸醫診治,她把劍都押在了路上,本來指望這筆錢能有結餘去贖回。
身周忽然爆出一陣興奮異常的吵嚷聲。
盛采蘭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賣眼藥的攤子前頭。身邊衆人擠擠挨挨,對着地上一隻銅盤啧啧稱奇。
盤裡水裝得半滿,水面上一隻小圓球正像個活物一樣到處遊走,火光四濺。圓球漸漸變小了,嘶嘶作響。
“衆位可看見了,我不騙人,這‘秋毫丹’從唐代已傳了二十五代,能自個找出你眼裡的毛病,追着它走。瞧,這水紅了,那就是除根了!”
盛采蘭“哼”了聲,打算擠出人群。但凡江湖人,就知道這些賣眼藥的,越是神乎其技,越多是玩弄手法愚民,還不如橫練的把式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