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楊郊敲響屏風。平日這個時間,繼元早就在溫書,今天也不知和誰賭氣,起得很晚,頂着雞窩似的頭發拉開屏風。
楊郊說:“收拾收拾,我們去廟會。”
繼元眼睛一亮,但随後又黯淡下來:“娘不讓,回來會罵我,那得好幾天不能安生。”
“就說是陪我出去散心。”
繼元畢竟年紀小,腦子簡單,聽到有人背鍋,樂颠颠地洗漱去了。
廟會比楊郊印象中更加熱鬧。他帶着繼元回來時,小孩兩手拿着兩個糖畫的老虎,還嚷着讓哥哥别偷吃他的黃糕。
他倆剛進門就被攔下。爹和二娘拖了兩個凳子,一左一右像兩尊門神。二娘沒沖他倆發火,叫管家過來:“老秦,不用再送繼元去上塾,他不是讀書的料。不許哭!男子漢敢作敢當!不許去廟會,娘說過沒有?”
繼元臉色發白,不敢動作。糖老虎被這氣勢所懾,嘎嘣一響,虎頭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楊郊挺身面對她,說:“二娘,是我要他去的。”
爹“哎喲”了聲,對他使眼色,讓他别多嘴。二娘異樣地看着他,他不知二娘有沒有讀懂他的意思,但她沒再開口,惱火地揮手叫他們回屋。
次日,等繼元照舊由秦叔送去塾學,楊郊去找爹:“爹,你是不是不想我回來?”
“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好些年不見,你回來能住段日子,爹高興得很。你多心是因為芸娘?唉,你二娘也是盼繼元成才……”
他一揖到地:“我相信爹。峨眉來信要我回山,兒子不孝,不得不去。”
楊郊拜别父母,離家回山。去見薛燕為時,他幾乎沒法裝作看不到師父的勉強。他照着打好的腹稿說:“弟子重病殘軀,自知師從堂主不能服衆,求師父成全。”
“師徒一場,我不是那麼無情的人。”
見薛燕為臉色和緩,他接着說下去:“弟子心意已決,但不願離開峨眉,隻要挂名閑職就好。”
薛燕為問:“你想好了?”
師父手下的管事總有幾個,願用弟子名額換上司賞識。薛燕為對外說起,隻道是自己苦留但徒弟不願就成。
這是兩全的辦法,他不知為何自己從前沒想到過。
***
沉默良久,盛采蘭終于說:“師兄,我、你、哎!我不想揭你傷疤……”
楊郊道:“早過去了。我隻想問,你覺得這是‘徒增笑耳’嗎?”
“那又不是你錯。”
“你怎知不是?”楊郊搖頭笑道,心念一轉,忽而想起什麼,“哎,盛師妹,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清楚知道楊郊是指什麼。那一刻她覺得告訴他又怎樣?最多是沒了峨眉蔭庇,自己不更樂得自由?
“我不是做交換!”楊郊道,語氣窘迫起來。
“什麼交換?”盛采蘭問。
她幾乎能想到楊郊在黑暗中瞪視着自己。師兄會相信自己沒聽懂,還是會知道自己在逃避?
“……沒事。”楊郊聽來松了口氣。
她忽然覺得鼻尖發酸,接過楊郊遞回來的藥罐,匆忙收起。
船程後半近乎無人言語。波浪拍打船身的聲音一圈圈回蕩,帶着盛采蘭的思緒一同蕩開。上了岸,又要怎樣?自己對常寒玉有愧,真要報案抓起她哥?可不去,小梅的冤屈又該怎麼昭雪?
千頭萬緒無從說起,搖搖擺擺,她漸漸困頓起來……
咚地一響,是船身靠在岸邊。她從夢中驚醒,頭頂上腳步紛擾,乘員紛紛下船回家。這是額外的長假,連模糊的交談聲都洋溢着興奮。
等到所有聲音都離開,楊郊起身欲走,盛采蘭拉住他,低聲說:“還會有人查房。”
果不其然,遠遠響起爬下梯子的響動,然後是漸近的交談聲。
“我聽船副說,今明兩天不會再出海?”
“誰會出海?瞧那天色,不要命才會這時出去。”
兩道腳步停在隔壁的艙房外。燈光透過門縫,翻找鑰匙的聲音。
“姐夫,我姐和柱子——近來都好?”
“芳姑好得很,下船時就能見着。這兩天正跟我吵架,嫌我這沒油水……咳,不提這些。二柱那犟頭,非要留在島上,我想也好,少莊主身邊缺人,這回露了臉,以後還愁沒好差事給他?你呢,在店裡怎樣?”
“嗨,還那樣。師父就罵人時嘴皮子利索……手藝學到家,我自己單幹去!”
“吃得飽不錯了!……”
談話消停了片刻,隔壁艙門打開、關上。做妻弟的又說:“喔,對,縣衙孫仵作托我帶口信上島,說甯波府講,天竺來的藥物毒性頗強,要少莊主小心些。哎呀,雲裡霧裡的,連是什麼都不說清……是島上最近鬧老鼠?要放老鼠藥?”
盛采蘭忽然一愣,向前膝行兩步,想聽得更清楚。
“哦?沒聽說啊……這老孫,早不說!叫他們等着吧!還送信,這風雨天的,誰現在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