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泥濘裡跋涉了多久,楊郊發現自己回到山莊,随後走進第一天見到常寒玉的那間米房。常暮雲押着他進屋,搬開角落裡幾袋糧食,露出一道地上的木門。
門後的鐵梯通向一個很小的甬道,左右各有兩道鐵栅,裡面散發出厚厚灰塵的氣味。
常暮雲推搡他進到左端裡面那間,“咔哒”一聲鐵栅上鎖。楊郊問:“不殺我,還等什麼?”
“去找你女人。要是還沒死,送你倆一道上路,也有個伴。”常暮雲呵呵一笑。
他沒留下燈燭。
木門重新合上。對面牢房裡傳來碩鼠窸窣之聲,楊郊本想把維奴迦的屍身就丢在地上,但遲疑片刻,還是送到牆邊平放好,自己摸索着在幹草上坐下,按着胸口傷處。劇痛已轉為陣陣跳痛,若非細錐短小,這傷已經要了他的命。
他心裡明白,常暮雲不動手并非仍存善念,帶上維奴迦屍身也隻是要找到合适的抛屍處——讓“兇手”背着“受害人”自己走去案發現場,這可比搬兩具屍體容易得多。
但他在等什麼?為何不毀去那張字條?
窸窣聲更加響亮。……老鼠真能鬧出這麼大動靜?他分明聽到鐵欄搖晃的響動。興許是以前的冤魂,有冤沒處講,魂魄遊蕩在這陰暗的地下。那也該去找常家人,關自己何事?
那個冤魂如有所感,幽幽地說:“師兄,你背着我,占我便宜啊。”
盛采蘭打亮火折,大概進過水,隻微弱地照亮她的臉。她端詳楊郊片刻,問:“常暮雲幹的?”
楊郊苦笑。
盛采蘭問道:“外面幾時了?”
“天色差看不出,大概快要未時了。”
盛采蘭歎口氣,不言語了。楊郊問道:“師妹身上還有火折沒?我的全啞了。”
盛采蘭掏出一隻火折。楊郊從鐵欄之間伸出胳膊,她凄然地看他一眼,說:“這讓我想起那兩隻野鴨。”
說着,還是同樣伸出手,兩人在空中一對,指尖相差半丈,怎樣也不可能跨過。她隻得輕巧向空中一丢,正落在他掌心。
盛采蘭撤回手,頹然倚靠在欄杆上坐下,過了會,咕哝道:“師兄要是不回來,還能有人把我死訊送回峨眉。”
楊郊不禁“呸呸”連聲:“不要胡說!你不會死。”
盛采蘭長歎道:“師兄不愧是峨眉首徒,光是信心就強過我不知多少。就是怎會落到這地牢裡?”
楊郊大約被她戳到痛處,不講話了。
盛采蘭搖搖頭,沉思片刻,說:“從那天晚上說起吧。”
那晚月色很亮。山裡很靜。整個晚上,女人們縮在柴房裡,都聽得見前頭傳來的吵嚷。很多人喝高了——大着舌頭鬼吼鬼叫地,很難聽不見。
盛采蘭推開道門縫,王春蘭問她:“去幹嘛?”
她答道:“去解手。還誰要去?”
盛采蘭從不出門解手,那天以後沒一個人還敢出門解手。她覺得王春蘭知道自己是說什麼,每個人都知道。
宜姐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從角落裡遠遠地說:“不去。你發着燒還折騰什麼。”
窗子都被木闆封死,隻有門口的月光,沒法照亮所有人的臉。盛采蘭輕聲說:“那我走啦。”
趁着月光,她踮着腳尖溜到正堂背後。那間草屋裡傳出的笑罵聲零落不少,想必多數人已醉死過去。
索橋上竟沒人看着。她晃晃頭,确定自己沒看錯,一時不知該哭還是笑。
放哨的也會喝醉……自己就栽在這夥烏合之衆手裡?
咣。嚓。哎呦——咕咚。
背後忽然傳來一連串的響聲。盛采蘭跳起來,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尖叫。她轉過身,一條衣冠不整的大漢捂着額頭從地上爬起。草屋木窗的上沿被撞斷,木刺支棱出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
這個人……喝得酩酊,非要跳窗出來,先是磕着頭,又被絆住腳。不用看到她也能猜出發生什麼。
“石頭,怎麼在這?”這人搖搖晃晃地問着往前走,直到她面前才停下,“喝!喝啊!”他從窗台上抓起隻壺遞給她。盛采蘭接過來,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不是酒,是做火把用的桐油。
真醉成這樣子?那個“石頭”雖說瘦小,和自己也有九分不像。她把油壺抱在懷裡,怕暴露自己聲音,抿嘴不語,餘光去看牆上靠着的草叉。
“咋不說話?”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伸到面前搖晃,她極力忍住不向後退,嫌惡地擺了擺手,希望自己的動作足夠自然。
那人好像愣住了,站定,仔細地打量她。她的手暗暗伸向草叉。
大漢發出一陣傻笑,搔着頭:“幾斤白酒,就把你灌啞巴了?老天真是白讓你長根屌!等着,老子撒尿回來,不把你喝死!”
他提着褲子狂奔而去。
盛采蘭都不知道自己怎麼獨個穿過那道橋的。她回過神時,已經在索橋對面,手裡還拎着一隻漏空的油壺。匪徒的叫嚷依舊震天響,可是——那已經在身後了。她靠着月光下山,不知道摔了幾跤,幾近天明時,終于看到遠處連片的屋舍。
新津縣矗立在薄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