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再次出現在戲劇社的排練現場,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這三天裡,他畫了無數張的稿子,又将它們逐一廢棄。每當他有新的想法出現,拿起鋼筆或者調和顔料之時,那雙盛滿了灰藍色天空和海水的眼睛就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到最後他不得不丢下畫筆和紙,躺倒在沙發裡,放棄了所有的思考和徒勞的掙紮。
桌上放着那本從菅原那借來的《平家物語》,及川伸手将書撈了過來,随意地翻開,嘩啦啦的紙頁聲音像是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咒語,他浮躁的心情在觸及到文字的瞬間平靜下來。
這章情節是平家在遭遇重大軍事失敗之後,決心放棄多年經營的京都,挾持安德天皇逃往西國。
兵荒馬亂之中,有人将自己寫成的和歌編錄成卷以期流傳後世,有人将恩師贈予的琵琶鄭重歸還,有人去而複返,選擇聽天由命。
及川記得少時自己讀到這裡時,是非常嫌棄平維盛的——這位小松殿的長公子将寶貴的出逃時間花在了和妻兒話别上——他反複勸說妻子不要出家盡快改嫁,抱着一雙年幼的、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面的兒女,直到弟弟們前來催促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然而現在的他卻讀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菅原的筆記到這一章異常地簡單,隻是在幾句話上劃了标記。
在追上行進的大軍之後,平維盛這樣解釋自己的姗姗來遲——“幼小者難分難舍,萬般勸慰,是以來遲。”
而當被問起為什麼不帶妻兒一起出逃,他又給出了這樣的理由:
“前途未蔔,茫然不知所措。”
這兩句台詞,及川在來到劇場之後,已經反反複複聽台上正在表演的菅原念了好幾次了。
台下的武田老師問他要不要先下來休息一會兒,菅原似乎猶豫了一下,而後點了點頭。
岩泉的鏡頭正拍着他的側臉,表情裡看不出太多的變化,但能感覺得到他的焦急和沮喪。
下了舞台,他擡頭看到了站在觀衆席後排、正看着他排練的及川,便和武田老師說了幾句什麼,而後快步向這邊走來。
“及川君……”
“你們的排練結束了嗎?”
菅原回頭看了一眼舞台,剛剛還在一起對戲的西谷沖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算是吧,不過……”
及川對着舞台的方向提高聲音喊了一句:“呐,可以把你們的社員借給我一下嗎?”
這下子所有人都轉了頭過來,武田老師作了個“趕緊去吧”的手勢,而攝影機後的岩泉則是默默翻了個白眼。
沒等菅原反應過來,及川便拉起他的手臂,把他帶出了劇場。
對街的咖啡廳裡此時客人不多,及川和店員打了聲招呼,徑直帶着菅原走到有簾子隔斷的、臨窗的裡間,把肩上那個分量不輕的包丢在座位上,轉身問道:“這家店的咖啡豆不錯,想喝什麼,美式還是拿鐵?”
“呃,摩卡吧,冰的。”菅原見及川有些無奈的表情,露出笑容,“謝謝。”
等及川點完單回來,菅原才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視線:“及川君有什麼事想和我說嗎?”
及川伸手将身邊的包打開,拿出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到桌上。
素描本、畫筆、各種盒裝的管裝的顔料,很快堆滿了桌面,最後及川甚至從邊袋裡掏出了一卷軟尺。
“别緊張,隻是攝影前進行的必要溝通罷了。”他翻開本子,裡面掉出一些塗畫了水彩的紙片,是無數蝴蝶的翅膀,就像它們在翩然飛舞,“之前看過人體彩繪的作品嗎?”
來之前及川已經做好了準備,也許得花點時間給菅原解釋這是一種怎樣的藝術形式。然而菅原隻是點了一下頭:“上次學園祭的攝影展裡,展出過及川君的一幅胸像作品,有用到小面積的彩繪。”
“是的,不過那隻是在妝面上做了一些新的嘗試。”及川一下子反應過來,“菅原君對我的作品不知為何……還挺熟悉?”
“就是在學園祭的時候看過,印象比較深罷了。”
“這次我想在菅原君的後背上進行彩繪,大概是肩胛的位置。”及川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肩膀,“面積不會太大,也不算小。”
菅原看着面前桌上的素描本,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是蝴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