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過臨時起意想去南極看看的人,遇到過連着四天一無所獲的人,也遇到過隻買到了一張票的夫婦。有次我被一個船員打扮的人叫住,問我要不要船票。”
那位船員大概是見這張東亞面孔在碼頭晃蕩多日,想幫他一把。
“我告訴他我剛從南極回來不久。他笑着回道,‘南極去一次可不夠’。說來也是,明明一年四季都冷得要命,晝夜不規律,有時走上一天也遇不上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後來卻在那裡待了那麼多年。”
一直傾聽着的菅原看着及川的側臉,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那及川君會再去南極嗎?”
及川轉過頭來,笑了笑:“……誰知道呢。”
雖然及川表示過這本攝影集并不急着出版,但菅原卻堅持要在夏天到來前把成品擺上各大書店的展示台。
諸如冰川照片這種視覺上就很冷的東西在夏天銷量一定比冬天好之類的理由及川實在無法當真,不過平心而論,這比他那太陽黑子的爛借口還是好得多。
隻是他感覺菅原的工作強度已經逼近了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一起選照片的這幾天,菅原都有困倦到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每次他會交代及川十五分鐘後叫醒他,之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這一幕仿佛回到了大學劇場更衣室的那個下午,手中的鉛筆勾勒着這張臉的輪廓和眼睫,筆劃和着綿長的呼吸輕盈地落在紙面上。
及川總有意讓菅原多睡一會,但編輯先生經常會在睡下十分鐘後醒來,從未耽誤過進度。
現下選片工作已基本完成,菅原打算聯系印刷部門安排排版和初步打樣,及川過兩天也得回一趟阿根廷,去處理其他工作。
于是車開到酒店樓下時,他們沒有像這些天來一樣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打開車門前,及川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駕駛座上那人有些蒼白的臉色。
“菅原君今天早點休息吧。”
“嗯,我會的。”
工作狂說自己會早點休息這種話就不能信。
及川處理完這兩天的郵件走到窗邊,不出意外地看到對面出版社那層樓的燈還亮着。
給菅原撥了個電話,響了幾個長音沒有人接。及川一邊重新撥打,一邊拿上了自己的外套。
接通後傳來的聲音明顯不太清醒:“及川君……?”
“快十點鐘了,菅原君在做什麼?”
“做什麼……哦,印刷部門說想挑幾張照片出來印制成明信片作為贈品。”說到攝影集的事,菅原的工作開關被觸發了,“我挑了一些,打算和及川君确認一下。”
“你喜歡哪幾張?”
編輯先生顯然沒有察覺到攝影師偷換了概念:“……很多呀,今天我看到一張照片,及川君有拍到動物哦。”
及川并不主動拍攝極地的生物,但他知道菅原在說哪一張:“那是藍鲸的尾鳍,确實比較少見。”
“嗯……”那頭的聲音停了十幾秒,“好像一隻展開翅膀的蝴蝶……飛過洋面。”
已經走到馬路上的及川放慢了腳步。
“還有啊……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及川君這本攝影集要配什麼樣的文字合适,但思來想去總沒有答案……”菅原聲音低低的,“後來我想明白了,及川君拍的冰川和岩石,雖然冷峻,但卻充滿各種各樣的情緒——及川君想說的話,想表達的一切,都已在畫面裡了。”
在南極時,有人問他會不會感到寂寞。
他總以一副随心散漫的面孔對待此類話題,久而久之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毫不在意,還是不敢過多觸及。
仔細想來,應該是會寂寞的吧——畢竟無論在阿根廷還是南極洲,大多數情況下他都無法使用母語和人交流,甚至不用張口發出聲音,隻和自己的相機待在一起。
那個在大學時代一直躲在鏡頭後面的及川徹走了出來,用一次次的快門訴說着自己的感受,時而喜悅地分享,時而聲嘶力竭地呐喊,卻不知道傾聽的人是誰。
“那你……”
菅原的回應很快從聽筒那頭傳來:“有哦,都好好地傳達到了。”
沉默蔓延了好一會兒,及川才深深呼出一口氣。
“麻煩菅原君下來接我一下,我被安保人員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