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聲尚未敲響,但教室裡已然騷動不安,像一鍋即将沸騰的水,彌漫着即将解脫的、略帶浮躁的輕松氣息。夕陽最後的餘晖戀戀不舍地從窗棂撤離,天邊隻留下一道黯淡的橘紅,預示着夜晚的降臨。學生們收拾書包的窸窣聲、壓低的談笑聲、椅子拖動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
張甯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無視周遭的喧鬧,手指有條不紊地整理着書本和筆記,動作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條理。她心裡那隻無形的鐘擺早已開始倒計時:放學後還有半小時屬于自己的時間,可以去圖書館翻翻那本關于天文學的書,汲取片刻屬于自己的精神養分。之後,必須踩着點趕回家,在逼仄的廚房裡,為全家人準備晚飯。今天的菜單她都已在心中過了一遍——土豆炖豆角,清炒小白菜,或許再加個寡淡的番茄蛋花湯,簡單、廉價,填飽肚子而已。這點短暫的、被精确計算的自由,對她而言已是難得的奢侈。
就在她将最後一本書塞進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拉鍊即将合攏之際,仿佛為了打破她這脆弱的計劃,講台上班主任平地驚雷般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精準地鎖定了教室後排的兩個角落:“張甯,還有彥宸,你們兩個,放學後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說完,他便低下頭,繼續批改作業,仿佛那隻是随口一句無關緊要的通知。
張甯拉拉鍊的動作瞬間凝固,指尖停在冰冷的金屬拉頭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瞥了眼斜後方的彥宸——那家夥也是一臉錯愕,茫然地回望過來,顯然同樣毫無準備。周圍幾道好奇的目光短暫地投向他們,随即又被各自的忙碌沖散。張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心底騰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煩躁與厭惡。她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将她好不容易從時間的罅隙中擠出的、嚴絲合縫的計劃徹底打亂。晚飯怎麼辦?圖書館去不成了。回家晚了,母親的藥……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湧的火氣,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平靜。默默地将書包甩到背上,起身時,腳步卻比往常快了幾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彥宸抓了抓後腦勺,也跟着站起身,湊近了些,低聲在她身後嘀咕:“欸,老師突然找我們幹嘛?該不會……又是考試那點破事兒吧?”
張甯像是沒聽見,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吝于給他一個,背影挺直,步伐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徑直走出了教室後門。彥宸愣了一下,趕緊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消失在逐漸空曠下來的走廊盡頭。
辦公室裡光線昏暗,空氣中混雜着舊紙張、墨水和淡淡煙草的氣味。班主任坐在那張桌面堆滿試卷和教案、邊角磨損的木桌後,旁邊放着一個搪瓷茶缸,上面“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已有些模糊,邊緣帶着些許磕碰痕迹。窗外天色漸沉,最後的光線無力地掙紮着。老師擡起眼皮,示意他們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後從一摞文件中抽出一張成績統計表,語氣平淡無波:“這次摸底考,班級整體成績不理想,尤其數學和物理,平均分又被拉低了不少。”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落在彥宸身上,“彥宸,别的同學都在進步,你這幾科的成績,可以說是嚴重拖了全班的後腿。再這樣下去,别說考大學,畢業都懸。”
彥宸的頭垂得更低了,手指不安地摳着校服褲縫,聲音細若蚊蚋:“我……我下次會努力的,老師。”
“努力?”班主任的語氣裡透出明顯的不耐煩,“這話我聽了多少遍了?成績單是不會說謊的。”他歎了口氣,似乎也有些無奈,随即話鋒轉向張甯,聲音稍稍放緩,甚至帶上了一絲期許,“張甯,你的成績一直很穩定,是班裡的榜樣,學習方法和能力都突出。所以,我想讓你……幫幫彥宸,利用課餘時間,給他輔導一下功課,争取把他的成績盡快提上來。這也是為了班集體的榮譽。”
張甯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像是被投入滾油,瞬間炸開。震驚、荒謬、以及一股被侵犯領地般的憤怒在她胸腔内激烈翻騰。輔導彥宸?她每天的時間被切割得零零碎碎,應付自己的學業、照顧病母、操持家務、看護年幼的弟弟……哪一樁不是焦頭爛額?現在還要勻出時間去管這個吊兒郎當、與她毫不相幹的差生?她的大腦飛速運轉,那些可怕的後果在她腦海中盤旋:補課到幾點?回家晚了,媽媽的藥誰來熬?那個沉默寡言卻易怒的繼父若是喝了酒回來,看到冷鍋冷竈,又會是怎樣一場風波?家裡的氣氛會再次降到冰點,弟弟會被吓哭,媽媽又會強忍着病痛和委屈去賠笑……
然而,任憑内心驚濤駭浪,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千年不變的淡漠表情,隻是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翻湧的複雜情緒。她聽到自己用一種極其平靜的語調,輕聲,卻清晰地應道:“知道了,老師,我會盡力的。” 這幾個字像是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