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三天,工廠複工。
沈無思和直播小組的人,以及遊曆一起待在倉庫,對比上千個商品的正版與仿版。
幹累了,李竹茹開玩笑:“拍個視頻發網上,網友們就會幫我們找全的。”
沈無思聞言也笑,半玩笑半認真:“可别,你知道我後台現在被罵成什麼樣子嗎,點進去都得卡好幾秒鐘,我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髒話。”
遊曆停下寫得飛快的筆,側目望過來,恰巧對上沈無思視線。
她坐在地上,背靠貨架,懷裡放着電腦,找到所有購買過盜版玩偶的顧客,商議解決辦法,郵回或者銷毀,她都會承擔所有損失。
“姐姐。”遊曆走過去,遞給她一個坐墊,“地上涼,墊着這個會好一點。”
“不用,我馬上結束了。”沈無思擺手拒絕。
有個大哥在一旁喊:“小曆小曆,沈老闆不要就給我吧。”
遊曆低頭,琥珀色眼睛盯着沈無思,薄唇微抿。
沈無思歎口氣,伸手接了過來,“楊哥你再重新找一個吧,這個我要用。”
遊曆抿着嘴,嘴角輕輕翹起,臉頰兩邊嵌着梨渦。
工廠餐廳夥食不錯,遊曆是兼職,沒有員工卡,所以他需要用别人的。
楊哥熱心腸,也不計較遊曆整天臉上沒個笑模樣,他說:“刷我的吧,小曆。”
遊曆先在食堂裡掃了一圈,沒有看到沈無思,楊哥知道他在找誰,解釋說:“沈老闆出去談業務了,今天不在這兒吃,還是刷我的卡吧。”
“好的,那我待會兒把錢轉給您。”遊曆聲音沒什麼起伏,跟個會說兒化音的機器人似的。
打好飯後,兩人在一張桌子上吃,楊哥随口問:“你和沈老闆什麼關系,也是姐弟嗎?”
“不是。”
其實遊曆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不像朋友,不是愛人,不算情人。
他在這三者之間,擁有一個最灰色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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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酬地點在市中心一家臨湖餐廳,三樓雅間,面向湖景那面的牆壁被換成四扇單向玻璃,霧凇沆砀,一點亭閣。
包間裡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酒是生意場的通行證,不一定唯一,但确實好用。
坐在主位的大客戶不止一次表現出自己欣賞喝酒不廢話的爽快人,所以即使沈無思千般不願,也隻能作陪。
合同談過幾輪,酒就喝過幾輪,沈無思就難受了幾輪。
胃裡好像有萬馬奔騰。
而萬馬齊喑究可哀,在異國求學大談資本,力做金融巨鳄的沈無思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現在這個樣子。
為了一個單子,快把自己喝出胃出血。
在她即将達到将吐未吐的臨界點時,客戶終于矜貴點頭,簽下了這份合同。
飯局散場,沈無思立刻沖進衛生間,吐了個天昏地暗。
終于舒服了。
她清水撲臉,清醒過來,重新畫好妝,又是光彩照人的美麗模樣。
沈無思對着鏡子扯了個很勉強的微笑,潮水般的疲倦感包裹住她,視線模糊,明亮漆黑的眼睛染上一層水霧。
她手指緊握住冰涼的大理石台面,慢慢彎下腰,一滴泫而将泣的淚砸下來。
那瞬間她突然想到自己剛回國接手公司時,母親握着她的手說:“人生艱難。”
陳成玉女士,你是對的,人生果真艱難。
沈無思叫了代駕回工廠,沒去倉庫,蓋着羽絨服在辦公室午睡。
她淺眠,周圍有什麼聲音都會醒來,睜開朦胧睡眼時,正好和拿着厚毛毯正準備彎腰的遊曆面面相觑。
遊曆把毯子蓋到沈無思身上,輕聲問:“我吵醒你了嗎?”
沈無思的困意還沒消散,她搖搖頭,聲音含糊:“沒有,找我有事?”
遊曆說沒有,問她要不要喝點蜂蜜水。
沈無思擺手,說:“不喝,我睡會兒就行。”
遊曆說:“那你好好休息吧。”
“好的,謝謝。”沈無思已讀亂回,腦袋一歪,睡了過去。
遊曆幫她掖好毯子的四個角,輕手輕腳離開辦公室。
半小時後鬧鐘響起,沈無思扯過毯子掙紮了半分鐘,起來工作。
盜版這件事雖然不是沈無思主觀想做的,但她确實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她不能推卸責任。
快要淹死人的私信裡有幾條說的很中肯:
【如果每個人都去買便宜的、無需為設計創作費心力的盜版東西,那原創者怎麼辦呢?還會有人堅持原創嗎?】
【原創不易,作品就是創作者的孩子,賣盜版和偷小孩有什麼區别】
【姐姐,你拯救廢棄工廠不容易,每天直播到深夜不容易,那些為了一個好作品反複打磨的人就很容易了嗎?】
……
沈無思想到自己讀碩士期間發表未遂的一篇論文,那個項目她前後跟了快一年,論文登刊時卻發現一作易主。
她的名字甚至沒出現在作者那一欄。
當時是什麼心情?
憤怒、悲哀、覺得之前做的一切都不值得,總之不會比現在好過。
所以沈無思更加堅定自己需要解決這件事情。
為工廠,為自己,為原創。
她銷毀了所有玩偶。
倉庫清空時剛好雪停,是個晴朗天氣,沈無思面對着空蕩蕩的貨架,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覺得心裡痛快了很多。
她鎖上門,往外走,看到遊曆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