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從來沒覺得白天這麼長過,也沒覺得保媒拉纖的活這麼難做過。
好不容易送走最後一撥說客,她幾乎是揉着頭紮進廚房的。
舀水,和面,剁餡……
手上忙起來,才把那嗡嗡作響的客套聲從腦子裡擠出去。剛把角瓜餡餅貼進熱鍋,滋滋的油響帶起勾人的焦香,門就被輕輕叩了兩下。
“周姐姐,忙着呢?”
少女清越的嗓音帶着笑意,像一縷柔風,軟軟地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周大娘回頭,看見蘇絨俏生生地立在門口,手裡提着一個小巧的提籃,蓋着幹淨的粗布。
黃昏柔和的光線給她周身鍍了層淡金色,那份輕松和暖意,幾乎瞬間就熨帖了周大娘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 。
“哎喲,是蘇小娘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周大娘連忙招呼,順手用衣角擦了擦沾了面粉的手。
“瞧瞧,正弄點吃的,這鍋邊亂着呢。”
“香味兒勾得我都餓了!”
蘇絨像是被那焦香牽引着,整個人都活潑地朝竈台方向傾了傾身子,小饞貓似的,帶着親昵。
然後笑着提了提手裡的籃子:“我也帶了些鋪子裡熬的甘草梨膏糖,正好給明月甜甜嘴,再陪姐姐說會兒話。”
她把小巧的提籃放在幹淨處,也不客套,麻利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伶俐的手腕,就幫着周大娘張羅碗筷,擺弄小菜。動作行雲流水,帶着一絲利落勁兒。
明月從裡屋鑽出來看見蘇絨,小臉上立刻笑開了花,蹬蹬蹬跑過去挨着蘇絨蹭了蹭,又幫着端碟子搬凳子,小屋裡頓時熱鬧起來。
金黃的角瓜餡餅外酥裡嫩,配上周大娘自制的醬瓜鹹菜,再就着蘇絨帶來的梨膏糖,晚飯吃得格外溫馨适意。
席間,周大娘少不得又把白日裡那幾家的情形略帶抱怨地學舌了一遍。
蘇絨聽得直樂,唇瓣彎得像枚菱角,笑意星星點點,從明亮如洗的眼波裡漾出來。
明月也叽叽喳喳說起白天的緊張和見到蘇絨後的歡喜,小丫頭嘴裡塞着梨膏糖,腮幫子鼓囊囊的,惹得兩人笑個不停。
飯畢,收了碗碟,蘇絨拿出帶來的上好茶葉,周大娘連忙燒水燙壺,蘇絨親自執壺,纖細的手指在水汽中穿梭,竟也有幾分優雅。
熱水傾注,葉片舒展翻騰,清雅的茶香慢慢氤氲開,沖淡了廚房裡殘留的煙火氣。
三人圍坐在桌邊,捧着小巧的茶盞,暖融融的茶湯下肚,舒坦熨帖到四肢百骸。
昏黃的油燈光暈下,氣氛安甯又放松。
蘇絨一杯茶捧在手心,看向對面眉目舒展了許多的周大娘,覺得時機正好。
她放下茶盞,聲音放得溫和。
“聽說明月白天給我的那帕子,竟是大姑娘親手繡的?”
“可不就是我家明珠,如今在定遠侯府的針線房當差呢。”
“她那雙小手啊,不是老婆子誇口,繡出來的花草蟲魚,活靈活現着呢。”
大娘下意識搓了搓自己粗糙的手指,她頓了頓,組織着最能顯擺女兒的話語,仿佛這樣就能描摹出女兒指尖的靈巧。
隻是,這股高興勁兒像沾了水的氣球,稍稍提起來一點,又沉了下去。一絲不易察覺的憂煩纏繞上來,染淡了她嘴角的笑意,眉頭不自覺地又攏了起來。
“……就是這孩子心思太沉,一門心思撲在針線裡,待在府裡頭…一年半載也難回趟家。”
周大娘搖了搖頭,帶點無奈又帶點心疼,聲音低了些,忍不住對蘇絨訴苦。
“眼看年歲也到了,咱心裡急,想給她相看個好人家,這丫頭回回捎信兒總說心思不在那兒頭,要先把本事學紮實……”
蘇絨靜靜地聽着,清淩淩的杏眼望着周大娘,那眼神通透得像一面明鏡。
一邊聽,一邊偏頭,秀氣的眉毛先是不解地輕輕一蹙,随即像想到什麼似的豁然舒展,亮晶晶的眸子裡迸出灼灼的光彩,語氣帶着點理所當然的明快。
“可我聽着,倒覺得……明珠這樣,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脊背挺直了些,聲音不高卻像珠玉落地,帶着一股讓人信服的笃定。
“有這樣頂尖的手藝傍身,不正是該穩穩當當地憑本事立身,掙一份堂堂正正的光明前程的大好事?自個兒能憑手藝立足,腰杆子挺得直溜,不比什麼旁的強?”
“譬如我。” 蘇絨唇角一勾,帶着點自嘲,更多的是坦蕩的驕傲,眼神亮得驚人:“不過是開了這麼個小鋪子,弄了幾隻貓,今天都招得那麼多嬸嬸姑母們給您遞話。說到底,還不是看我勉強能掙幾個銅闆,自己有個立足安身的本事?”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心口,眼神銳利又真誠。
“心裡有底氣,手上有着落,自然就敢犟,敢按着自己的心思走!現下不想說親,那是明珠姑娘自己有志向,是頂頂有出息的事,您該替她歡喜才是!”
這番話,新鮮又熨帖,像一縷恰到好處的春風,呼呼地就吹散了周大娘心頭那片愁雲。
周大娘聽得先是微愣,随即眼神猛地一亮,仿佛有光透了進來,那一點點的不甘心,竟被這輕巧又通透的幾句話說得煙消雲散。
她臉上露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松快,神情也随之豁亮起來,之前的陰霾和焦慮,如冰雪遇陽般悄然融盡了。
為女兒自豪的笑意重新湧上眼底,清晰可見。
“哎呀…蘇小娘您這話…真真是,說到人心坎兒裡去了。叫我心裡頭别提多敞亮了!”
周大娘低低地地舒了一口氣,整個肩背都松弛了下來,臉上綻開一個由衷的笑容,眼角淺淺的皺紋都透着歡喜勁兒。
她一高興,眼底神采都亮了幾分,幹脆利落地把喝了一半的茶碗往桌沿一推,帶着點兒按捺不住的勁兒,風風火火地鑽進了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