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在私下裡,也那麼堅強。”
“人需要喘息,這還是你初入宮時,教給朕的。”
“朕不希望朕的綏兒……那麼累。”
窗外,晨曦悄然探入帷幔,薄光灑在兩人相擁的剪影之上,朦胧如畫,溫柔如夢。
天色已微亮,宮鐘隐隐傳來。鄧綏穿好衣衫,正理着絲帶,手腕卻被人從後方攥住。
“今日休朝。”劉肇倚坐在榻上,慵懶地把玩她一縷未束好的青絲,唇角帶笑,“陪朕去太液池泛舟,春水已漲,桃花都開了。”
鄧綏輕皺眉:“可馮岚的安胎藥該按時……”
“朕已遣鄭衆去蘭林殿。”他說着,從錦枕下摸出一顆青梅塞入她手心,“嘗嘗,比你那宮裡酸。”
她輕咬果肉,酸意乍湧,那一瞬咳了聲,卻見他笑聲朗朗,笑意中摻了少年意氣,竟驚飛了屋檐下方才栖息的兩隻雲雀。
而此時蘭林殿内,晨曦透過窗紗投下斑駁光影。馮岚披着绛紗小氅,望着案上宮人方才送來的十筐新青梅,愣了半晌,忽而笑意盈盈,低頭輕撫腹中胎兒,唇角柔柔呢喃:
“你父皇啊,雖然表面果決,但實際上,還是個有少年之氣的人。”
她話音未落,春風吹動簾幔,一縷青梅香随風而入,氤氲成殿中不散的柔情。
太液池春水新漲,碧波蕩漾,倒映着畫舫朱欄,煙柳輕拂水面,如翠羽拂漪,舟行其間宛若浮雲穿夢。岸畔桃花初綻,朵朵映日,如霞似绮,風來便紛紛揚揚灑落水中,随流而去。
畫舫内,鄧綏倚坐于玉幾之側,指尖蘸着波光輕拂過水面,拂起一圈圈細碎漣漪。她沉默片刻,眸光凝在遠處飛過的水鳥上,終于低聲啟唇:
“北宮改造将畢,臣妾想着……是時候為陛下廣選才人了。”
一語未落,劉肇手中魚竿忽然猛地一沉,方才啄餌的紅鯉倏然躍出水面,在陽光下泛出絢麗金光,而下一瞬,卻突然掙斷絲線,遁入深淵,波光蕩開層層暈染。
“朕就知道……”他冷笑一聲,将魚竿擲在船欄,沉聲問道,“綏兒這是要将朕往别人榻上推?”
語中冷意未散,眼底卻是藏不住的失落與疼痛。他垂眸望着自己空蕩蕩的手中,隻覺湖水無波,卻心海泛濫。過了半晌,又輕輕一笑,苦澀如酒:“看來皇後終究不曾将朕放在心上。”
鄧綏怔了怔,旋即按住他青筋微鼓的手背,指腹溫柔,卻帶着執念般的堅定。她低眉,語聲不高,卻字字铿锵:
“正因在乎陛下,在乎這承平未固的大漢江山,臣妾才不得不提此事。”
她微頓,眼神幽深似夜:“陛下膝下,唯有平原王一子。馮岚這胎尚未知男女,若長此以往,萬一……”她未說完,眼底已有濕意浮動。
話未盡,劉肇卻已倏地攥緊她的手腕,掌心如鐵,指節微顫,眸光泛着薄霧:“我們那個孩子……若是平安生下,怕是現在已可喚朕一聲父皇。”
風驟然止了,畫舫在水中一晃,仿佛天地也随這句話一起靜止。湖心回音隐約,空濛如泣。
鄧綏眼中一酸,指尖輕輕反握住他的手,将那因憤怒與悲恸而冰冷的指節貼上自己微燙的臉頰,聲音柔得幾近沙啞:
“仲舉……你放心,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她目光溫潤,眉目間卻寫滿了朝堂之外的私情與柔意,“可即便如此,這與選秀女何幹?”
她語氣忽然一轉,眉宇間是一國之後的清醒與笃定:“帝王子嗣綿延,方能穩固根基、護佑社稷。若不廣納賢良,血脈單薄,朝中舊臣不免生疑,天下百姓亦不安穩。”
她俯身,唇角隐有微顫,一滴淚,悄然砸落在兩人交握的指縫之間,像晨露墜入枯枝,無聲卻滾燙。
“臣妾隻求這一次……陛下應了我,好不好?”
劉肇凝視着她顫抖的唇,那份理智克制的堅毅,那份為天下蒼生而舍私情的決絕,令他心疼得無法言語。他忽然一把将她攬進懷中,緊緊摟住,像是要将她嵌進骨血之間,低低啞啞地在她耳邊呢喃:
“好……那就全憑綏兒做主。”
畫舫随着兩人的呼吸輕輕晃蕩,船身吱呀作響,舷窗投下粼粼水影。他将臉埋在她頸側,卻無人看見,他眼角悄然滑落的那行清淚。
他知道,鄧綏心中裝着黎民蒼生,念着萬世基業,可他卻隻盼她能偶爾為自己停步、為自己心軟一次。
他明白,她是皇後,是中宮之主,是要為國、為民、為後世開創太平盛世的聖母女君。
可在那璀璨榮光之下,她是否還能記得,她也是鄧綏,是他的“綏兒”。
而這一刻,他隻能将所有未說出口的委屈與痛楚藏于懷中,讓她在風起雲湧的政局裡去決策,而自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做那個始終為她鋪路的天子。
遠處湖面,錦鯉翻起浪花,又旋即沉入波心,正如他們這段注定無法簡單的深情,浮于世間,卻終要沉入帝王家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