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将至,雒陽城朱雀大街,寒氣未散,晨霧如綢。
駝鈴脆響,劃破霧色寂靜。一列衣着異樣、鼻高目深的商旅人馬緩緩自西城門而入。領頭之人披毛皮披風,發色微金,眸如碧海,策馬至太常寺門前勒缰停駐。他從馱囊中取出一卷厚重的羊皮地圖,在風中展開,指尖自右至左緩緩滑過,方向起于地中海畔的提爾,越蔥嶺、過大宛、穿龜茲、繞流沙,最終穩穩落在“洛陽”二字之上。
他高舉地圖,胸腔振聲: “Ambassador from Daqin, seek audience with the Son of Heaven!”
譯言未畢,已惹洛陽坊市震動。
當日午時,德陽殿金殿開,天子親臨受禮。丹墀鋪設紫毯,金吾禁軍肅立,文武百官按位拱手,一隊異邦人立于丹陛之下,神情恭敬又躍躍欲試。殿中香煙袅繞,金龍蟠柱之上流光浮動。
劉肇金冠右衽直裾龍袍,高坐于九重天位,神情淡然。鄧綏着十二章鳳冠,身披華裳曲裾,立于禦階之側,儀态端凝如玉中生蘭。朝堂一派莊嚴肅穆,唯獨那異邦使者,提提阿努斯行了一禮後,口中竟吐出一串晦澀難解的音節。
通譯官面露難色,正欲開口,鄧綏卻已信步下階,唇角含笑,款款啟唇:
“Welcome to the Han Empire.”
聲清韻轉,宛若泉瀉。
霎時,滿殿朝臣色變,低聲嘩然。有人驚疑,有人側目,不乏竊竊私語,皇後竟通異國之語?她是何時學的?又從何學來?
其實他們不知,在現代,這是學生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
劉肇亦怔住,望着她在金階之下與提提阿努斯談笑風生,琉璃窗映着她側臉光影,明滅之間恍若神祇降世。他喉結輕滾,心中一股說不清的驚豔與複雜情緒驟然翻湧而起。
他知她來自未來,但她從未曾與他提及此事。
他眼前的鄧綏,明明與他執手共閱章奏,伴他棋枰論道,可在這一刻,她卻像忽然展開羽翼的神鳥,飛得比他想象中更高、更遠,甚至更遙不可及。
朝堂之上,她從容轉譯:“陛下,他們非大秦皇帝遣使,實為推羅商旅,假托名義而來,欲求商道通市。”
殿上衆臣目光或冷或驚,唯有劉肇朗聲一笑,擊案而起:“正合朕意!”
他親自起身,将預先鑄好的“漢歸義大秦王”金印,遞與提提阿努斯之手:“朕要的,不是他們的朝貢,而是我們的商路。”
那異邦商人激動得單膝跪地,捧印而拜,口中連呼古音,其間夾雜着一句低沉而熱切的話語。
劉肇目光一挑: “他說了什麼?”
鄧綏耳尖微紅,緩聲道:“他說……陛下如太陽神般英武仁明。”
劉肇聞言,忽而笑了,步下階來,攬住她纖細的腰肢,附耳低語:“那為何,我的皇後不敢直視這尊‘太陽神’?”
她欲掙脫,掌心剛抵上他胸膛,卻被他一把扣緊。他低頭看着她含羞的面龐,仿佛重新認識了她。
當夜,德陽殿設宴款待使團,葡萄酒色澄澈如寶石,燈火映紅了禦階之上金銀錯鑲的琉璃欄。
席間,鄧綏以纖指撫着輿圖,低聲與劉肇言道:“自雒都啟程,沿西域南道出玉門,越大宛至帕提亞,再經海航,可達羅馬……昔日班超曾遣甘英西使,至條支而止,今可循水路接續前緣。”
劉肇凝望她眼中泛起的璀璨星輝,忽地執起她指尖咬住,聲音低沉:“我那博古通今的皇後,到底還藏了多少是朕不知道的秘密?”
她輕輕一笑,仿佛百事皆浮雲。可劉肇卻隻覺這笑意越發深遠,他握着她的手指,卻觸不到她心湖深處的波瀾。
殿外夜色正濃,北宮天文台上,渾天儀指向西南星域,與商旅所贈的夜明珠交相輝映,如星隕落凡間,照亮正盛開的盛世春夢。
此刻,漢與西方的距離,不再是漫漫荒漠與翻山越嶺的阻隔,而是從此踏出的每一步、每一次注目。自此,中國曆史上有了第一縷來自異域大秦羅馬的風,而這風,穿過玉門關,吹進了天子心頭最柔軟的地方。
夜宴散盡,德陽殿諸燈漸熄,隻餘中央金鳳流蘇燈靜靜懸照,暖光如柔水漫過鎏金地磚。帷幕外,大秦使節的駝鈴聲已遠,葡萄酒的香氣卻仍殘留在殿檐,與冬夜的龍涎香交融,氤氲成一種微醺而輕盈的氣味。
劉肇屏退一衆宦侍,踱步回到章德前殿的禦案前,卻遲遲沒有落座。他将一卷剛封訂的《大秦來儀記》放在幾面,指節不自覺在封脊摩挲,隻覺一顆心還在胸腔裡翻騰,像方才宴席上未停的鼓角。
金钿屏風後,鄧綏輕移蓮步而至,鳳冠已卸,隻束一縷青絲于腦後,素緞常服襯得她眉眼分外柔和。她本欲俯身福禮,卻被一隻滾燙的手腕捉住。
“不要行禮。”劉肇聲音低啞,似含着幹澀的笑,“今日在朝堂上,朕便想,問你一句。”
他握着她的手引她到窗前,月色透過珑雕窗棂落在兩人腳邊,像打翻的銀壺。殿外的渾天儀在高台上旋轉,星辰倒映在銅環,遠遠閃耀。
“方才你與那大秦人對答如流,”他轉身,眸光像被這夜色點燃,深沉又明亮,“綏兒究竟還有多少本事,是朕,尚且不知?”
鄧綏垂睫,微微一笑:“臣妾不過識得幾句‘商話’,當不得陛下驚奇。”
劉肇輕輕捏住她下颌,迫她擡頭迎視他的目光:“朕不是驚奇,而是敬佩。你在玉階之下,便像一盞明燈,照亮我漢家天威,也照得朕心裡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