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六年暮冬,黎明的第一縷金線自東阙劃破寒霧,雒陽宮牆在淺薄的霜氣裡若隐若現,朱漆門扉與鎏金瓦脊交相輝映,如巨獸輕舒金甲。北宸門後,尚方監的鑄爐晝夜不息,水排鼓風沖撞皮囊,發出渾厚若潮的轟鳴;千百條火舌迸射爐口,赤紅光焰映得鑄坊高牆宛若熔金倒注。一聲聲鐵錘擂擊,如萬鼓齊鳴,在寂寒清曉裡掀起恢宏交響。
劉肇與鄧綏未着禮輿、微服而行,袖口沾着晨霜的涼意。二人并肩踏入工坊,寒氣與鐵火交錯撲面。蔡倫早已束發冠帶,玄色尚方令袍襯得他面色溫潤,唯眸底一抹火焰般的熾光,在跳躍火星裡若隐若現。
隻見巨大的水力鼓風輪如銅色巨臂,隆隆撞擊牛皮風囊;風流翻湧,鑄爐内熾焰怒吼,火浪沖天,仿佛蟠龍翻身。火光下,四名壯匠合力擡出一塊寒光森森的五谷鋼坯,鐵錘交錯落下,火星炸裂成滿天赤雪,映得劉肇眉宇覆上一層鍍金般的光輝。
“陛下請看。”蔡倫雙手執銅鑷,從爐火間擒出一口未開鋒的秘劍,置于墨玉幾上。劍脊泠然,如第一場瑞雪覆在青松,流光靜靜滑行。劍脘處,細刻“天漢”二篆,朱砂金漆沁入紋絡,隐隐透出潋滟河圖般的水紋脈絡。
劉肇執劍,指腹輕撫,觸感細膩溫潤,似撫玉理冰,眼底不自覺浮上驚歎之色:“雕紋如冰蝕,寒意凝霜。此紋理,非折千百煉不能出。”
蔡倫拱手,格外恭謹,卻難掩語中自得:“此劍所用,皆西域魚鱗刃鋼。臣自創水排鼓風法,坩埚重熔,秘配碳粉,再折疊千層,才煉此鋼骨。劍可屈環成圓,收手即直;以冰刃斬铠,卷無一絲。”
鄧綏側身,一縷青絲滑過肩頭,指尖輕觸劍鋒瀉出的寒意,那抹鋒芒映在眸底,折出一彎星光。她眉眼含笑,聲音卻帶潋滟秋水的從容:“尚方之器若皆有此鋒,本朝邊患即使千丈風沙,也斬之可破。”
蔡倫雙膝跪伏,雙手恭敬捧起一柄新鑄環首刀,刀身修長薄銳,通體銀光泠泠,寒氣逼人。爐火餘晖映照其上,似有雪意凝霜,宛如湟水冬月倒映于鋒芒之上。
“此刀,”他聲音低而自豪,“乃淬以湟水所出精鐵,反複千鍛,鋼柔并濟,刃口可斷十二重熟牛皮,輕盈不失銳利,重擊而不震手。”
劉肇聞言,唇角微揚,屈指輕彈刀脊,隻聽“铮”然一聲如龍吟長嘯,餘音繞梁,久久不散。風從窗棂穿過,吹起他衣袂如墨雲輕揚。
他忽地側目一笑,目光在鄧綏眉眼間一轉,将她一把攬入懷中,笑意晦深,将刀柄順勢塞入她掌心:
“皇後素來精于騎射刀陣,不若試試朕這尚方寶刀?”
鄧綏略一錯愕,卻不言語,隻微微一笑,玉腕輕挽,紅袖翻飛中刀光乍現,寒影如練,突然之間,案上鎏金銅鎮紙便被一刀劈斷,斷口平整如削泥。刀鋒返光一閃,冷意微沾她鬓邊微發,仿佛連空氣都被這一擊劈開。
劉肇拍掌大笑:“痛快!”
鄧綏卻并未得意,目光落在那裂為兩段的銅物之上,眉眼間透出一分肅然:“若能以此刀大規模配于北軍,結合戰陣演練,必可在戰場上取人先機。”
“皇後所言正中臣心。”蔡倫聞言更為振奮,低頭伏地,語中難掩激昂之意,“臣近來亦着手改制神臂弩,以晉秦舊法為基,輔以滑槽鐵簧,現已能增射程百步,且上弦之力減半。待制式統一,配入邊軍,可達百步穿甲、連發不滞。”
劉肇目光熾熱,掌心緩緩收緊,似将這一切謀劃盡握于掌心。他望着鄧綏與蔡倫之間流轉的默契,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定與希望。
這不是單純的武器之利,而是盛世之基石,是手握山河的沉穩底氣,是邊疆守衛者日夜不移的血與魂,是皇後輔政之功、賢臣鑄器之德,在這片被霜雪與火光照亮的天地中,共同鑄就的大漢雄圖。
鐵火映亮她的面容,也映亮帝王心頭隐秘的自豪。劉肇仰首望爐,映着火光的眼睛像盛了一整個煌煌大漢。他握劍高舉,劍鋒蕩開一束雪亮光弧,火星在半空為其加冕:
“有此天漢之鋒,配我天漢之土。西海新郡刀環如城,三十四部屯田之兵即先飲此劍寒光,複拓山河!”
蔡倫與百工重臣齊呼“聖壽萬安”,錘聲再度雷動,火星雨灑。在那似雷似潮的金鐵交響中,劉肇和鄧綏對視一笑。他眼中的驕傲與她眼中的星輝疊映,如兩道烈焰上騰的光柱,在冬日破曉時分,為即将抵達的盛世時代,烙下無可撼動的注腳。
正說話間,東掖門鼓聲猝然大作,沉沉鼓韻猶如疾雷奔霆,震撼宮阙。兩名衛使身披風塵,疾步奔入尚方監殿,甲胄上尚帶未幹血迹與西北荒沙的腥氣,火光下泛着凜然寒芒。他們單膝跪地,聲如洪鐘:
“啟禀陛下,燒何羌叛衆已被安定郡兵全線擊潰!西海與大小榆谷境内之羌虜,盡數肅清!”
殿中一時靜寂如死,随後爆出如雷掌聲。劉肇朗聲一笑,執劍揚臂,劍尖破空而起,發出一聲長嘯清鳴,宛若巨龍咆哮九霄:“好!”
他聲中帶雷,語間藏焰,那是一個帝王熱血初燃時,最不加掩飾的快意。
二使再次叩首,将封緘未啟的密疏高舉呈上。鄧綏緩步上前,接過錦封,微展素指,輕輕展開。那紙上字迹峻拔,筆勢如戈,如霜鋒入骨。她清聲誦讀,語調從容卻有力:
“大小榆谷地勢險峻,土壤膏沃,又得西海之魚鹽利源,宜複置西海郡,開田築屯,隔絕羌胡往來之隘口,以禦邊患而滋民生。”
她一字一頓讀罷,眼底泛着微微光亮。劉肇已步至殿前沙盤前,五指一揮,山河地勢赫然顯現,昆侖之西、鹽池之畔,大小榆谷如一枚待築的釘錨,系着大漢西疆命脈。
“曹鳳,堪當重任。”劉肇袍袖翻起,攜風而過火盞,影綽中如天命自手中披展。他凝聲道:“西海郡舊城可複,金城西部都尉移駐西海故地;曹鳳接任西部都尉,鎮守龍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