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裡之外的先蠶壇,白練帳幕随風鼓蕩。鄧綏着素色缁衣,環佩盡除,隻以一枚簪束發。她屈膝坐于桑台,素手執金鈎,撚葉入匾。蠶兒吐絲如雪,她指尖移動時輕若拂雲。祭祀鐘罄方歇,馮岚抱着聞喜公主立于壇旁,柔聲引導:
“乖湉女,看,這是你綏母後替天下織的錦衣,也替你織得一身安穩。”
小公主張着烏黑澄澈的眼,揚手觸碰絲繭,奶聲學語,含糯不分:“錦……錦……”
日轉西偏,禦駕返洛。官道兩側跪滿百姓,黑壓壓連成一片,人群遠處望去像沉甸甸的麥浪。塵埃中,一名跛足老卒拄着枴杖,高舉一張鮮紅钤印的《均田契》,老淚縱橫:
“陛下!老漢六十,今生頭回有了自家三畝!”
他身後,數百貧農齊聲高呼,聲音嘶啞卻滾燙。
鳳辇緩緩而行,鄧綏掀簾回眸,見道路盡頭幾十名婦人抱着新織缣帛伏地叩首。缣帛色如秋練,纖維細軟,她們齊聲喊:
“謝娘娘恩準采桑!今歲能換三石粟,家裡再無饑馑!”
鄧綏眼底潮光閃動,隻擡手輕輕颔首。劉肇忽撩開車簾,取來随行竹簍裡餘下禾種,高高抛灑。金黃種子在夕照下劃出一道弧線,灑落在民衆張開的手心與襟袖。谷子零落聲如細雨,灑在前程,也灑進人心。
那一刻,聞喜公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袖角殘餘的一粒,咧嘴笑,稚聲脆響:
“豐……年!”
帝後相視而笑,車輪辚辚碾過金光與泥香。身後鼓樂再起,《大韶》與《鹿鳴》合奏,宛如華夏千年農桑禮樂在此刻同聲共振。洛陽城門巍巍在望,天子親耕、皇後親蠶的儀禮,連同億萬百姓的頌聲,彙成永元盛世最渾厚的回音,回蕩于大漢晴空。
雒陽南阙之外,宗祧重門層疊,金瓦在拂曉第一縷曙光裡閃耀如流霞。太常列鐘、太祝陳俎,百司垂手,萬籁無聲。今日,上自天子、下至庶寮,皆着祭服,凡号衣赤、黻衣青,斑斓交錯,卻又整肅得如一幅古制壁畫。
肅穆檐影下,兩座大廟比肩而立:東為孝高皇帝廟,供漢高祖;西為光武皇帝廟,奉世祖光武。兩序丹墀中央,一台黛石鋪砌,環列銅燈,火缁蜿蜒;台上玉案高陳,鎏金爵兩隻,紋飾以蒼龍齧尾,山嶽盤桓,煜煜生輝。
帝後并肩登階,衣袂相摩卻不互礙。劉肇玄冕十二旒,赤足踏上案前青石,懾人的莊嚴與少年眉宇間的蓬勃并存;鄧綏則着素練玄端,烏雲高髻,僅以玉钗一枚束之,清冷端方若臨水明月。二人各執鎏金爵,金液蕩漾,香霭半掩了彼此的呼息。
先獻孝高。
鄧綏屈膝,袖如羽扇款旋。她以指捏鮮嫩桑葉,輕蘸濁酒,三掬一灑,酒珠攜草葉清香潑在炎帝神位前的青銅席石上,聲若雨點落荷,氤氲蒸騰,隐約可聞桑林風響、蠶絲初鳴。她環佩微晃,清聲如玉磬擊雪:
“桑為衣本,衣本則民暖;皇考在上,鑒此初心。”
再祭世祖。
劉肇上前,寬袖如雲側卷。他折取嘉禾一穗,穗粒金黃圓滿,象征大地所出之極盛。他屈身将禾穗投入武王大鼎,鼎腹火光閃動霎時吞噬殷紅谷粒,列祖列宗之靈似于滾滾熱焰中應聲而振。帝王朗聲緻祭:
“禾為食本,食本則國昌;列聖在天,佑我赤子。”
清煙旋繞,鐘鼓齊作,九響沉雄,貫通廟宇棟梁;鼓皮振出的低鳴與銅鐘浩蕩的馀音交彙如雲雷。煙霭之間,帝後對立,衣袂風生,卻又在同一刻舉爵碰盞,酒光星子似飛入兩人眼底。二人齊聲誦告,聲若金石,透出遙遙天穹:
“元興改曆,農桑為本。敢告列祖,佑我烝民!”
聲音甫落,太樂署雅歌迸作,《鹹和》與《雲門》并奏,鐘磬笙竽一齊擡頭,将天地肅冽擊出熱烈華章。祭告台正北,一卷丈二高的《大漢新曆》被太常弟子高高懸起。朱軸金葉,卷首大字“元興”二字紅得似燃。再向下,是劉肇親筆的禦批,朱砂猶新,筆鋒淩厲:
“永元之隆,方啟元興。”
這一紙批語,亦是新元年的诏告。自今日起,永元十七年折算為元興元年。改元之诏将由内閣中書分呈天下,銅雀台三通鼓後,四境郡國皆将在昏曉鼓聲裡同時宣号。
鄧綏仰望卷首那一抹熠熠朱光,胸臆間似有潮聲暗湧,那是她同劉肇攜手十年、曆經巫蠱風波、學宮革新、均田新政之後,親眼見到大漢氣象扶搖到極盛的印證。她輕輕側首,目光似秋水含星,與劉肇對視。
劉肇回以一笑,眉目間的少年飛揚依稀未散,卻添上帝王的千鈞沉穩。他伸出手,指腹抵在鄧綏掌心,聲線在禮樂聲中刻出孤獨卻溫暖的弧度:
“元興啟,願與皇後同守。”
鄧綏反手握住天子:
“永元已盛,元興當昌。”
此時,天色大亮,廟瓦金光炸裂,仿佛億萬流火瀉落人間;而自此年自此月,漢家《元興曆》記錄下新的篇章,田壟與市集共鳴,廟堂與邊塞同心。一切皆映在今日帝後相攜的背影之中:那背影與晃動的鎏金爵同輝,又與廟中祖祠青煙相連,化作大漢盛世最盛大、也最溫柔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