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肇緩緩點頭,卻在她不察處,輕輕握緊了拳。
窗外日光初盛,鳥鳴已遠,留下一樹輕輕搖曳的影子,而那影子之下,風雨欲來的局勢,正悄然醞釀。
蘭林殿内,沉檀暖香袅袅,窗扉半掩,陽光灑在金磚鋪地上,映出琉璃窗棂斑駁的影子。檐下挂着的一串鎏金鈴铛随風輕晃,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仿若一溪泉聲拂入心底。
聞喜公主倚坐在軟榻上,腕間金鈴随着她小小的動作叮咚作響,絹衣曳地,笑聲脆如銀鈴。她睜着圓潤如葡萄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瓷盤裡晶亮的蜜餞。
馮岚輕輕剝下一枚蜜漬青梅,撚入湉女唇間,柔聲哄道:“乖湉女,這可是你綏母後親制的梅蜜,莫要再撒嬌。”
見女兒咬了一口,滿足地咂舌,她這才微側過臉,壓低聲音對一旁的鄧綏道:“姐姐可知,昨日清河世子在内苑嬉鬧,不慎将陛下賜給東觀的端硯打碎了。”
鄧綏聞言不語,隻靜靜合上手中竹牍,眸光微斂。她緩緩轉眸望向窗外庭前,隻見春樹交蔭之下,劉祜正騎在一名年幼内侍背上扮作駿馬,口中大呼小叫,腳下泥水四濺,原本華麗的錦袍尾擺早已沾滿污迹。
“他還隻是個孩子……”馮岚輕聲勸道,卻也藏不住話語中的擔憂,“可那終究是禦賜之物。”
“孩子?”鄧綏喃喃自語,目光落在自己略隆的腹上。
她緩緩撫上那片溫熱隆起,語調極輕,像是一句風聲,“若我腹中的孩子是皇子......”
話未竟,忽然一陣動靜自腹腔深處泛起,胎兒仿佛有所感應,在她掌心下輕輕蠕動,如水面微波蕩漾。她低呼一聲,輕輕按住下腹,眉心微蹙,卻又忍不住輕笑。
“頑皮得緊。”她低頭喃喃,聲音溫柔得仿佛能将整個世間的不安都撫平,“連娘親心中所想都要反駁。”
馮岚趕忙起身,扶住她的臂膀:“姐姐可要歇一歇?我喚太醫來瞧。”
鄧綏卻搖了搖頭,神情沉靜如水,“無妨。他不過是在告訴我,自己也聽見了,知曉母親心有所慮。”
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嬉戲的少年,眼中光芒如風中燈焰,溫柔中裹着絲絲警覺與決斷。
“這世間的儲嗣之争,從來不隻是骨血與名分,”她低聲道,“更是德與勢的角逐。”
馮岚心頭一震,不由自主抱緊了懷中的湉女,神情漸漸凝肅。
彼時,庭外春光正好,遊絲浮動,香花盈袖。但蘭林殿内,卻已有一道決意,悄然從溫柔中生根。
金磚映日,廊柱投下長影。劉祜被引至丹陛下,稚氣的面龐因惴惴而泛白,卻仍倔強挺直脊背。被洗淨的錦袍已換,但泥痕未褪的靴底昭示着午間的放縱。
劉肇居于禦榻之上,手中執一卷《孝經注疏》。那本應是劉祜今晨的功課。他翻到殘缺處,冷聲開口:
“聖賢書讀到哪一步,竟教你毀硯欺婢?”
少年抿唇,垂首不答。殿内靜得隻餘銅漏滴聲。片刻,他忽擡眼,語帶倔強:“硯可再求,陛下若疼惜,侄兒當以十倍賠償。臣侄不過尋常頑戲,無傷大雅。”
“硯可再求,禮義卻斷不得!”劉肇聲如霆震,“若心懷怨怼,硯台碎了,國器可還碎得起?”
他擡手,示意左右退下,整座大殿僅餘叔侄二人。燭影搖動,映出帝王眸中的疲憊與恨鐵不成鋼:
“祜兒,你聰敏不下明章,朕昔日疼你,是盼你将來助朕安天下,而非縱情聲色、效尤纨绔。”
劉祜聞言,唇畔浮上一抹苦澀。他終是跪下,聲音低沉:“侄兒知罪。侄兒隻是……隻是怕終究不得陛下倚重,故而心浮。”
劉肇目光暗沉,正欲再言,卻見殿門輕啟,鄧綏着淺織金緣紗羅,步履緩緩而入。比起往昔淩厲,此刻她懷抱新起,眉眼柔和,仿佛将春日的所有暖光都挽在衣袖。
“世子既知害怕,便還有悔悟之心。”鄧綏輕拂衣袍,停立少年身旁,“世上最難之事,常是守住自幼所得的聰明。”
她擡手,命侍女呈上一冊新校《論語正義》,“此卷出東觀新編,本宮批注半載,今賜于你。明日子時,持卷來椒房殿,念給聞喜與未出世的弟妹聽,若能令襁褓嬰孩聽而不哭,本宮便信你還有仁恕之心。”
劉祜眼底光芒一顫,似被她溫聲擊中心弦;他雙手接卷,重重叩首:“侄兒謹遵皇嬸教誨。”
劉肇看着這一幕,縱有惱意,也被妻子的從容化解。待劉祜退下後,他長歎一聲,轉向鄧綏:“終究是孩子氣,望你苦心調教,他能悟得一寸。”
鄧綏搖首微笑:“臣妾不過是讓他照見自己年少的影子。鏖兵易,治心難。要扶他,莫若先教他懂得顧惜稚弱。”
夜深,章德殿燈火搖曳,窗外楊花如雪。劉肇懷抱着已酣睡的聞喜,與鄧綏對坐。談及白日之事,他眉梢仍擔憂:“祜兒雖非惡性,少年驕矜,總怕生出旁念。”
“所以要給他一個可以守護的。”鄧綏撫摸腹中胎動,眸色澄澈,“聞喜與弟妹,便是這世界。讓他的聰慧落在護佑上,而非争奪。”
劉肇聞言,隻覺心中一暖。他握住愛妻的手,指腹滑過她腕上的脈動,低聲而莊重:
“朕立國之願,非但在廣土,而在養德。祜兒若能學會退讓,日後輔當一代明君,方是家國雙全。”
窗外漏刻沉沉,銅壺水滴似和着腹中小生命的心跳,奏出細碎而有力的韻律。目光交彙,皆在這一刻明白——真正的繼承,并不止于皇位,更在于心傳。那是仁恕與責任的血脈,将延續于盛世元興的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