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的談話還在繼續。趙雲齊這次來也沒什麼正事,朝中之事都會在早朝上說,既是微服私訪,便更多是閑聊而已。
趙雲齊從未來過定北侯府,明面兒上的意思自然是親近功臣、籠絡人心,私底下也算是來探探虛實,看看這功高蓋主的定北侯府是個什麼排場。雖然沈家世代恭謙,趙雲齊對沈巍到底也算不上了解,與其派人私下來打探,還不如不打招呼,大大方方直接來瞧。
沈巍聽着皇帝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也客氣地有問必答。畢竟是君臣,該有的禮數都會有,不會不周到。隻不過言裡言外,沈巍也聽得出來,如今西陵局勢安定,辰京也是一片祥和之色。北疆不來擾,南樾不來攻,他趙雲齊就隻怕沈巍有不臣之心。
趙雲齊特意帶着禁軍統領魏銘一同前來,說的是讓魏銘向沈巍多多讨教,日後也能讓禁軍如同皓林軍一般無敵英勇,實際上也是探探沈巍的口風,看看他對魏銘的态度。若沈巍真有不臣之心,言語間定會有嚣張與不屑,不過,趙雲齊到底還是小看了沈巍。
沈巍雖有實力,但畢竟沒有颠覆趙家皇權的野心,即便有,他也不可能在言語間讓人瞧出來。趙雲齊這番小人之心也隻能到此為止了,他拿捏不住沈巍是事實,該思慮的還應該是如何做一個好皇帝,而不是像他父親趙炎琢一樣,一生都在疑心沈家的忠心。
前廳裡的人大約聊了小半個時辰,除了寒暄、客套,和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并沒有聊出什麼名堂來。
沈巍不像其他大臣喜歡阿谀奉承,也不算善談,更多的是問什麼答什麼,故而言談間多少會讓趙雲齊覺得尴尬。坐着坐着,趙雲齊就覺得差不多該走了。沈巍也不打算要挽留,隻是起身表示恭送。
這樣的來訪,意思到就可以了,誰也沒有心思來維系什麼君臣關系,沈巍也不屑于如此。
送走了趙雲齊和魏銘,楚淵陪沈巍站在門口,楚淵問:“皇上是不是想趕咱們走?”
沈巍的腳步慢慢踏進院内:“他大概也有這個意思,隻不過不敢開這個口。本侯回來辰京也一個多月了,二十萬皓林軍天天守在床邊,換了你怕不怕?”
“照皇上的心思,咱們武将就活該駐守邊疆?有仗打仗,沒仗就得守在那天寒地凍的鬼地方?将士們幾年回不了一次家,見不着老婆孩子,就因為皇帝害怕咱們反?”
楚淵說着說着便激動起來了,他自幼跟着沈進,之後又跟着沈巍,趙家皇室對沈家耍的心腸眼子他聽得不少,也看得不少,早就沒什麼好脾氣了。
“不是武将活該駐守邊疆,而是沈家的武将就不能在辰京久留。除了皓林軍,你見皇帝怕過誰?”
從沈巍記事起,他的爺爺沈欽,父親沈進都曾為了讓趙家人安心而選擇鎮守邊疆,如今輪到他自已了,難道和他們一樣認命嗎?
“侯爺,為了沈家,為了出生入死的皓林軍将士們,這口氣咱們不能咽。”
沈巍偏頭看了楚淵一眼,楚淵眼神灼灼,态度堅定……
沈巍忍不住調侃道:“怎麼,你的家眷不同意你走了?”
被沈巍一打岔,楚淵也不好意思了,臉上染了紅暈:“侯爺說什麼呢,屬下獨身,侯爺和鎮遠就是我的家眷。”
沈巍忍俊不禁輕哼一聲:“臉可真大。”
楚淵追上沈巍的腳步,繼續追問道:“侯爺,我們真的要回燕州嗎?您寒疾未解,燕州那地方冷得不行,您這身體……”
沈巍邁着大步往正院走,應道:“怕什麼?寒疾而已,死不了。”
自從飲下寒桔酒後,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沈巍除了在寒疾發作時覺得體寒不适外,其他倒也沒什麼影響。趙雲齊手裡的解寒湯并非一人保管,故而不論沈巍身在何方,他都能命人及時送上,一刻也不敢耽擱。
惹怒沈巍是什麼後果,趙雲齊十分清楚。
等楚淵走近了,沈巍又道:“就算要回燕州,我也不是為了讓趙雲齊安心。我要護佑的是西陵百姓,姓趙的安不安,我管不着。”
快要進門時,楚淵拉住了沈巍,一臉嚴肅地看着他。
“又怎麼了?”沈巍問。
“屬下發現了小海的真實身份。”楚淵如實回報。
沈巍的腳步頓住,微微皺起眉來。他想到了那晚與小海一起時的親密……他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沈巍既好奇,又害怕。
“說吧,他究竟是誰?”
沈巍下定決心了,與其欺瞞自已能一直這樣下去,不如知道個清楚明白。
楚淵道:“方才在側廊,屬下聽見三皇子叫他七叔。”
三皇子趙景煊的七叔!
他是……趙雲瀾。
一陣眩暈感襲來,沈巍用手扶住了門框。
為何會是他?為何會是自已的弟弟?若他是個世家公子也罷,是個官宦子弟也好,哪怕是宮裡的人都無所謂……為何偏偏他是趙雲瀾?
“侯爺……”
楚淵看着沈巍的樣子有點擔心。他不知道沈巍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那位曾經的七皇子,現在的昆侖郡王混進侯府當小厮,雖說是欺騙了沈巍,但他畢竟沒有害人之心,這麼說來還是應該慶幸的。
“我沒事。你下去吧!不必叫人來伺候了。”
趙雲瀾的身份揭曉後,沈巍就變得魂不守舍的。他不知道自已該如何面對現在的狀況,也不知道之後要如何處理他和趙雲瀾之間的關系。
沈巍無法冷靜下來,他在戰場上面對多麼兇狠的敵人都不怕,但此刻他卻怕了,沈巍害怕面對趙雲瀾,更害怕面對自已的内心。
楚淵退下後,沈巍沒有任何心思處理公務,早早便回了房間。回想起早上的時候趙雲瀾心情不好的樣子,沈巍有些擔心他,卻又不敢傳他過來。
這孩子應該是打算要走了吧!所以他才會不開心是嗎?
沈巍最後叫東來送了幾壺酒過來,一個人悶在屋子裡借酒澆愁,直到夜深了,他也醉意明顯的時候,趙雲瀾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來了!”
沈巍看了趙雲瀾一眼,神色中依舊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怎麼又喝酒了?”趙雲瀾看到沈巍的樣子心疼,忙過來把人扶住,還拿走了他的酒瓶。
沈巍伸手去奪酒瓶,嘴裡還抱怨道:“你這孩子,怎麼還……管起我來了?”
“你不是說……在夫人進門前讓我管着嗎?”趙雲瀾反問。
沈巍看着趙雲瀾,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可你是我弟弟!”
趙雲瀾跌坐在凳子上,這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他抓住沈巍的袖子,目光真切地看着他的臉:“你都知道了?你知道是我了?”
沈巍掀開趙雲瀾的手,苦笑着奪回酒壺,仰頭喝了幾口。沈巍有些站不穩,最後是撐住桌子才讓自已站住。
平時他沒這麼容易醉,今日喝的也并不算太多,可沈巍偏偏就喝醉了。
“霁粼哥哥……”趙雲瀾喚了沈巍一聲。
沈巍也支撐不住身體,跌坐在椅子上,他嘴裡喃喃念着:“雲瀾,你到底為什麼要來?”
“霁粼哥哥,雲瀾一直仰慕你。從十歲那年見過你之後,你就是雲瀾心裡的英雄。當年你一聲不吭去了北疆一走就是七年,我在辰京也盼了你七年。霁粼哥哥,我現在是郡王,皇兄不允許我親近你,甚至還要把我送到漠川那鬼地方去當親王。我不想去,我隻想見見你,想聽你誇誇我,想留在你身邊……哪怕隻當一個小厮也願意。”
既然都藏不住了,趙雲瀾索性把實話全都說出來。事到如今他也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早晚都是要坦白的,早晚也都是要走的。此時不說,以後隻怕更難有機會說了。
手裡的酒壺空了,沈巍舉着它晃了晃,再往嘴裡倒的時候果然是沒有了。沈巍有些來氣地扔了酒壺。
沈巍看着趙雲瀾,語重心長道:“不想當親王可以不當,不想去漠川可以不去,你跑到我這侯府來搗什麼亂?”
“我以為父皇疼愛我,可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假的。我以為皇兄真的視我如手足,可原來并不是。我在宮裡有那麼多兄弟姐妹,可沒有一個可以托付真心。霁粼哥哥,這些年你不在,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