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界有座日終山,山的後面就此界的最西邊,是一片望不到頭的萬丈雪嶺。雪嶺寒風呼嘯,日終山就像鎮守深淵的大門,把莽荒寒寂擋在日落之處。
山頭隻有光秃秃的雪,等到天暖了才會在山腳和山腰冒出嫩草,除此之外,比草高的,隻有零零落落的山石,比山石高的,隻有恰好處在枯草和白山之間的一座屋子,一石一木,整齊如栉,由善神明極親操所建。
“你真的要走?”
一陣風把雪帶過來,有點迷眼。明極坐在院中草席上,手中端着碗熱湯,缭繞的霧氣後,顯出他的身影:一身黑色武袍,全身除了深淺略有不同,幾乎沒有别的顔色,臉上戴了一副灰白色的面具。
這面具由五種獸構成:臉是淩厲的虎頭臉,頭頂是隻冒出一點尖的羊角,耳朵是縮小的鹿耳,耳畔是魚鱗紋,額頭是蝙蝠紋。
隔着熱騰騰的霧氣,他仰頭,望着眼前人,雙眼裡隐隐有些不舍,但是語氣非常冷靜克制。
他問的人回答他:“對,我不能一直在這裡耽擱。”
明極甚至還沒有記住他的臉,他就要離開了。
對方又說:“沒事的,從今以後都會沒事。此界月神交代過你的話你要記得。平日呢,不要總是一個人待着,閑暇時候,多讓他陪陪你。”
語畢,他們都看向了坐在欄杆上的另一個人,身上的衣服和明極一模一樣。隻見他一腳踩在欄杆上,一腳下垂輕晃,手裡玩着一把短刀,手指和手掌遊走于刀鋒,卻不被銳利的刃傷到分毫。
明極與那人不約而同地扭頭對視,然而映入明極眼中的是另一個面具。這面具是黑色的,五官由五種兇獸構成:狼的面,熊的眼,鼍(tuó)龍的鼻,鸱(chī)的耳孔,野豬的獠牙。雕刻的痕迹很死闆,看上去一點也不鮮活,又厚又沉,陰鸷,毫無生機,連雙目前的光孔都看不到在哪裡。
“我走了,快進屋吧,寒風刺骨,好好修養,别傷了身體。”要走的那人又看着明極說。
“我們跟你不一樣,”子谶(chèn)收起刀,替明極回答,“無論寒雪還是烈火,都不會讓他傷上加傷——當然了,也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處。隻要神力在,沒什麼治不好的傷。”
那人輕笑着說“是了”,然後說了聲“太久沒來,忘了”,明極對他颔首,他就轉身離開,衣擺晃蕩,漸漸消失在模糊的視野中。
“慢走啊。”子谶引身面向欄杆外,向人告别。
而明極隻是靜坐着。
“這一别,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喽。”子谶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忽然發出一聲感慨。他又想到什麼,于是問明極:“你每天都在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明極如實回答。他收回視線,垂眼看手中熱湯,指腹在陶碗邊緣徘徊。
子谶發出了一聲無聊的“啧”,然後從欄杆上靈活地躍下來,說:“熱湯不喝給我吧,看你拿着喝也不是丢也不是。”
明極遞給他,他轉身背着明極拉開面具,将熱湯一飲而盡。
“真燙,”子谶轉過身說,面具已經重新帶好了,“應該晚點再給你要。”
他拿着陶碗,左右看看,随便把碗放在落雪的空案上,又說:“月神說過什麼來着?我給忘了。”
日月星地、山澤風雨、火雷雪、命與疾——這十三樣,通常來說是由二十六位天神掌管。二十六位天神,每兩人負責一個職位,一個冠名為此界神,賜福庇佑着人間;一個冠名為彼境神,降罪懲罰人間。因此在稱呼諸神時,都要在職位前加上“此界”或“彼境”,以此分辨。
子谶口中的“月神”,雖然他不說明,但是明極和他都心知肚明——他說的是此界月神。
那位此界月神隕滅前曾說:“從今往後,兩界諸神,德馨有功者,明極為其行沐神禮,賜福延命;德不配位者,子谶可削其神力,重罪者,可讨誅之。”
這話是當着他們兩人說的。但此刻,明極回答子谶道:“我也忘了。”
子谶嗔怪着戳穿他:“你是真不夠意思,明知道我沒忘,問你隻是想引你多說點話,你看破了,就不能順着我多說點?”
明極:“我看破了,為什麼還要多說?”
“行行行,跟你待一天也憋不出兩個字的,那我就回彼境了,不同你逞口舌之快。你要是閑着沒事兒就來找我,當然,我無聊了就來找你。不過天天要去監管滿地諸神,恐怕再也沒有清閑日子了——”
明極隻說:“慢走。”
子谶朝他擺擺手,走向院子右側的那道木門框。門框四四方方的,柱子上刻着沒什麼作用、僅做裝飾的符文,挂着不會響的鈴。子谶穿過門框,整個人就憑空消失了。
風吹過,門上的鈴晃了晃,四下為空。
……
“‘兩界諸神,德馨有功者,明極為其行沐神禮,賜福延命;德不配位者,子谶可削其神力,重罪者,可讨誅之’——诶,可是兩界諸神,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主神有二十六部,子神亦有二十來部,良輔良弼五十二部,護神部少說三千,半神部多則八千,這些人,全都讓你管着了?”子谶手中翻着近段時間裡各個神部投來的告罪書,越看越煩。
明極悠閑地拿起獨一份的舉善令,站着說話不腰疼:“不是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