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極決定要回臨曲,要回歸藏門。
但在此之前,他要去收拾聲色神說的“爛攤子”,就從西邊開始。于是他挑了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一個零星生了點矮草的沙丘,走上去。
“明極……”
“……”
“明極。”
姜栝伸手拉住了他。
明極回頭,施舍了他一個眼神。
姜栝道:“那男人姑、女兒叟,就是故意說那些話來讓你動怒,你可别把那些話放心上。”
明極連一個眼神也不想給他。
對待姜栝,還是不能太輕易地氣上頭 ,明極秉持着隻要他别太煩人就放任他去的原則,就算他拿出兩人情迷意亂的那一天來說事,明極也不見得生氣了——雖然不記得到底是不是一天。
姜栝見還有說話的餘地,便勸道:“你悠着點,人間比起兩界神天隻大不小,别一下用太多神力,給自己留口氣緩緩。”
頭頂是一片低矮的黃色天穹,壓得人喘不過氣,根本看不見雲,沒有飛鳥,天就像死了一樣,不會動也不會呼吸。
“呼——”
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狂風四起,卷起了地上沙塵,如同浪潮在地表湧動。天上的黃沙原本一層疊一層,起風後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碎,一層一層往下扯,猶如下得很慢、很密集的雪,亦猶如一粒串一粒、長短不一的珠簾,從穹頂慢慢拉長、下落。
風沙卷了姜栝一身,擾得他不得不擠到明極身後,擡頭看着像是無數個滴漏子組成的天幕,看着那些細沙漏下來。
等細沙從天頂降到半空,速度一下子就顯得快了,并且越來越快地墜下來,成了充滿整個視野的黃沙瀑布,“沙沙沙”地墜到地上,滾落到山丘下。
他們不知道人間的西邊到底有多寬,隻知道這片天像是無窮無盡一樣,終于等到頭頂的天穹依稀透出一點藍色,東邊更多的黃沙卻如同萬馬脫缰,奔騰湧來。
兩人仰着頭,臉上的薄光飛快移走,好不容易露出來的天光又被滿天厚沙擋得嚴嚴實實。
姜栝心中浮出幾分擔心,下意識輕輕地說:“……我要是此界命神,就能幫幫你了。”
他要是此界命神,頂多就是幫明極縫縫補補神力,對明極而言是杯水車薪,不過縫縫補補好歹也算做了點事,而不是隻能在這裡幹站着看天。
以山河為界,整個人間的西邊都在湧動,天猶如黃布被人拉開,沉悶了兩個多月的路人欣喜地擡頭仰望,臉上鋪滿了日光,眼裡裝滿了藍天白雲,鼻尖聞着清風攜香。兩天一夜,整整兩天一夜,無數人歡送固執的沙塵,終于都可以拿開口鼻上的手了。
天上流雲卷卷,最後一粒塵埃也已落定,明極收手了。
善神之力入不敷出,他看似很鎮定地席地坐下,實則幾乎站不住。姜栝當然沒有拆穿他,隻是随他一同坐下,高高的藍色穹頂差不多占據了整個視野,天穹下的黃沙也不再因為懸浮在低空而顯得壓抑逼仄,而是鋪滿無疆的邊塞,蒼茫曠遠。
景是好景,但姜栝不由得感慨一聲:“看來看去還是你的日終山讓人待得心情舒暢。”
明極沒有說話,靜靜地吹着微風。曠遠的沙丘上隻有兩點人影,還有低矮的灌木,灌木稀疏的枝杈上隻有頂端一片孤零零的葉子在動。
這裡的風确實比日終山幹燥得多。
姜栝偏頭望着明極——這不知是第幾次這麼看着他了。藍天黃沙,确實襯得他的眉目硬得很絕情,可是側臉的嘴唇意外地顯得柔和。
太陽移到西邊,從一個明晃晃的亮球變成了赤紅的巨盤。明極終于緩過氣來,然後不再多作歇息,伸手給姜栝要虛境香。
“……”
明極扇開姜栝伸過來的手,嫌棄地皺着眉,不解地問:“誰要你的手?”
姜栝這才委屈地拿出虛境香,讓兩人重新回到了觀象境。
隻在一瞬間,明極就極快地催動景幕移動回到人間的東邊,如絲細雨籠罩了兩人。
姜栝一落地就道:“雨挺小,想來是此界雨神正在施法;此界澤神也挺盡職盡責,人間下來這麼久的雨都沒有發大水。回頭是不是又要讓你給他倆沐個神?說真的我覺得那個沐神禮可以取消了,誰知道有幾個‘茂娥’——沐神禮到底是誰弄出來的?”
但是明極沒理他,而是看着眼前的院落:院前孤樹、清鐘、檻石,一寸一毫都沒有偏差。
他推開門,走進院,繞過棚屋,來到後院,看着那十八株時不時因為善神之力沐浴陽光的小樹,來到了那一抔土前。
“……”
沒有一抔土,是一個泥濘的土坑。
明極瞳孔一大,一步上前,低頭一望,土堆被翻開了,土堆從最淺的地方挖出一個洞,露出裡面簡陋的棺椁,翻開的薄闆上有手指抓撓的血痕,土堆倒塌,壓在空無一人的底闆上。
——是爬出來的。
那個血痕明晃晃地揭示了一個可能性,阿骨是自己親手爬出來的。
他一臉無異,對愣在身後的姜栝再次伸出手,這次姜栝好好地把虛境香放在他手中。
一入觀象境,明極稍動念頭,就看見一張景幕穿梭到眼前。畫面中,阿骨身處街頭,一個人坐在湯餅鋪的角落,不太機靈的視線追随着街上的行人。
明極看得出來,這裡不是臨曲,至少不是臨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