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七郎從記事起——其實也就是十天前,他就發現城裡的人很奇怪,但說不上來哪裡奇怪,每次要想起來,他又給忘了。
十天前的東西他一概記不住,黃阿姑說是因為他娘不給他吃的,把他的腦袋餓壞了,生了場病,他娘把他送到書鋪前,阿姑看在姊妹情分上答應了。
——不對勁,他娘不是阿姑嗎?
他六個兄長兩個姊妹死的死走的走,他是七郎。
明七郎終于想起來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不記得自己在街上要幹嘛,人來人往的,他總歸不自在。幸好手裡抓着一本折子,他打開一看,刀鋒刻石一樣的字迹進入視野,寫了要去哪裡,還帶了一張輿圖告訴他怎麼去。
他難受地看着輿圖上那些方不方、圓不圓的形狀,筆墨歪歪扭扭,像蛇一樣顫來顫去。就算他不知道人要吃飯喝水,他也知道這輿圖肯定不是自己的手筆。
折子關上,明七郎要去帶燒雞、買饴糖了。
走到一半,發現一群人堵住了路,他本想繞開,但是從幾個人的縫隙中看到了被他們圍在中間的老者——
穿得像個乞丐,身量頗高,骨頭瞧着挺硬朗,就是被人推搡的時候,有一隻腳站不穩。
他生性不愛看熱鬧,但不知怎的,他撐傘退到一旁,默不作聲地将街上一切收入眼中。
那群人中唯一撐着傘的人穿着六品官服,傘也不是他自己撐,傘柄由一旁的侍從握着。六品官在傘下眯眼笑,看自己的随從牽着馬,堵住那半瘸老者的去路。
有一個人在他身邊彎腰低眉,谄媚地笑,指着老者說:“大人,不是我在街頭滋事,是這人進城無憑無證!我在城裡找他二十來天了,今日得來不費工夫,終于讓我給逮住了,他要逃,我就追,這不就沖撞了大人嘛——”
“什麼人,能抓一個月?”六品官嘲了一句。
俯首垂眉的人撓耳道:“這不是……這不是抓着抓着,忘了嘛……大人!此人肯定不是好人,先前沒記住他的樣貌,後來天天看到他在這條街上不懷好意地徘徊,見着他得有三、三……五……好幾次了!隻在這條街上走!我今日才想起來他就是前段時間裡逃了盤查的人,進我們城中肯定是有所圖謀!”
六品官乜眼,對着半瘸老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嘶”一聲,笑一下,說:“瞧着怎麼總有幾分熟悉,臉有點生,但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嘿,你。你是哪裡人?”
老者閉口不言,避讓着躁動不安的馬。
他不作答,六品官的臉色不快了。
“啪——”
馬鞭清脆地甩在水坑裡,六品官呵斥道:“身份不明!要麼是個黑戶!要麼是個亡命徒!抓起來!”他的随從一擁而上,人沒抓住,驚了馬匹。兩匹馬掙脫缰繩,踏響水在街上沖撞。
一匹隻是越出人群,停在街邊慢慢踩水走動;另一匹“糾糾”叫,“嗒嗒嗒”地在街上狂奔,吓得行人紛紛退避。
半瘸老者見狀,沖出人群。
“呸!還裝瘸!都抓住他!”
那老者就跟匹馬似的,幾個三十來歲的年輕漢子跑不過他一個,跑着跑着跟丢了人,漢子們正氣喘籲籲不知道怎麼回去複命的時候,聽見了聲響。
“哒哒——”
“哒哒——”
老者一瘸一拐地把馬牽回來了。
六品官對他沒有逃走很意外,陰陽怪氣地問:“你怎麼還回來了?”
半瘸老者隻是道:“我并未作惡。”
結果六品官聽見他開口,驚喜地“喲”一聲,發現了驚奇的事情:“聽口音,西山人啊?”
半瘸老者含糊其辭,說記不太清。
六品官就道:“聽得出來!我也是西山人,還能說幾句西山腔——你是山西還是山内還是山東人士?”
半瘸老者仍舊說記不清。
在他鄉聽見鄉音,六品官潸然感慨,一股腦把前面的事抛諸腦後,也不嫌棄乞丐行頭的老者,歡歡喜喜地要請上座。
這一出開弓不放箭讓半瘸老者無以應對,被人擁着離開。伸手不打笑面人,之前被六品官堵着問責他都沒反抗,現在被人笑嘻嘻地迎去喝酒,他更是想拒絕都難。
明七郎目送一行人遠去,面無表情,眼裡很冷漠,接着,臉邊一片熱,他微驚轉頭,發現是一匹馬。馬的吐息闖入傘中,被人忘了的它正在蹭明七郎。
冷漠的明七郎眼中浮現出迷茫無措。
“……”
明七郎忘了手裡的馬是從哪裡來的,又看了一遍手裡的折子,艱難地辨認輿圖指示的路,牽着馬在街上走。行人見他牽着馬,能避讓的都避讓了,明七郎從傘下隻能看見許多長了腿的傘。
行人匆匆,忽然,一抹半青半白的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
往前走了兩步,明七郎猛地駐足,回頭一望,傘差點都被吹走。
那人竟然也在看着他,一雙眼流光溢彩,似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嘴,最後笑着對明七郎道:“書生,好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