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轟轟”燃燒。
天也快暗了,陰雲在空中顯得比先前稍高一點,沒那麼壓迫人。賭坊的火光也直沖雲霄,如同張牙舞爪的高山,把大片大片火光塞進人的眼睛裡,多少水都難以澆滅,不知道要燒多久,隻知道到最後隻會剩一片漆黑的廢墟,連同賭徒的賭注都成了灰燼。
意識到自己失去什麼的賭坊客人和賭坊主在大火前面嚎啕大哭,有人貼心上前安慰,語重心長,嘴上說什麼“金盆洗手”雲雲,轉過頭一想,一拍大腿,不對啊,自己也是賭錢的啊,自己的錢也貼裡面去了,跟着嚎啕大哭,火光把他們臉上的眼淚鼻涕照得通亮。
七郎沒等哭聲停下,也沒等火滅,不遠處一群火正——滅火的官趕到場,他就牽着馬走了。隻要貞貞沒被吓到,什麼都好說。
……也不是什麼都好說。
“書生,你是城裡人嗎?”
“……”
“我大抵是病了一場,從前的事一概記不住,流落到這個地方,也沒個認識的人;但我一看你就覺得親近,想來也算一種緣分。”
七郎表面不置一詞,心說天殺的緣分。
但是此人依舊滔滔不絕:“不知是緣分還是見過,可能見過了我卻給忘了——你腰間是什麼?”
七郎拍開了此人伸過來的手。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你可曾用過?”他追問。
七郎不答。
于是姜栝把自己那個雪花紋的小銀球拿出來,走到七郎身邊,給他看,道:“你看,我也有,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還不是緣分?打從見到你我就覺得日子有盼頭——真的,跟着你有一種洗心革面的感覺,覺得我就不該待在賭坊那樣的地方跟那些泡在銅臭味裡的人混在一起,就該這麼跟着你走,能聞着一股書卷味——啊,煥然一新——書生,我能不能跟你們一塊兒撐傘,雨好像下得有點大了。”
七郎掂了掂懷裡的貞貞,讓她把傘抓緊了。
“真的,書生,這雨不是有點大——是頗大了點。”
雨傘上星星點點傳來打擊聲,“啪嗒啪嗒”打了幾下後,猛地像一萬八千顆串珠散了似的打在傘面上,貞貞險些抓不穩,七郎幫着掌住。
姜栝試着抓住七郎的袖子,袖子溜走了,但他不走,小跑到馬的另一側,摸着馬鬃,說自己和這匹馬一樣都是淋雨的命。
“嘩——”
七郎又扯了一兩尺的油布蓋在馬頭上,既蓋住了紙,也蓋住了馬匹,就是沒蓋住人。
姜栝:“……”
姜栝:“書生你好狠的心啊。”
他一路跟着狠心的書生,最後到了書坊。
黃阿姑撐着傘來接七郎——買的紙。七郎把馬牽到檐下,她就在一旁跟着,想看看紙張有沒有被淋壞,嘴上道:“天公喪妻!哭恁多雨!喲喲喲——紙可别壞了,都好着呢吧?”
檐下,七郎放下貞貞,任由她跑進屋,自己在原地取出沒被淋濕的紙張遞給黃阿姑,然後把馬牽回棚子裡。黃阿姑接紙轉身,低頭仔細檢查紙張,又回頭對七郎道:“七郎,弄好了記得來吃飯啊——咦?你是又誰家的郎君?”
姜栝被天公哭了一身淚,臉上卻很燦爛地對黃阿姑道:“是個沒家的人,還望阿姑你收留收留。”
黃阿姑點點頭,笑道:“瞧你這郎君,笑得真俊,哪兒像我們家七郎,天天闆着個臉,也不知道對人笑一笑——可吃了?”
“沒呢。”姜栝彎着眼道。
黃阿姑便說:“怎生淋得這樣狼狽,那傻七郎是沒把傘還是怎麼的,忍心看人淋雨?”
走上台階的七郎:“……”
黃阿姑手上沒空,腳上踢了七郎一下,使喚他道:“還不給人家郎君找身幹淨衣服換,染疾了怎麼辦?——我多盛一碗飯,小郎君你也記得來吃。”轉頭就對姜栝笑開花。
自己無端受了一腳,另外一人卻被熱情相待,七郎心中不服,面上生生憋出幾分蒙冤的模樣,還想說點話來拒絕黃阿姑交代的事,但又一個字都吐不出口,隻好不耐煩地對這多嘴之人道:“跟上。”
七郎給他帶路,點了燈,朝他甩了件衣服,隔着一扇半開的門,七郎在外面蹭着光給剩下的書裝幀,這次是經折裝。姜栝一邊換着衣裳,一邊挪着步子,透過門縫去看那俊書生。
一束光漏到書生的案上,“沙沙”,是紙頁摩擦發出來的聲音,很輕,粗糙的紙張的聲音應該是有顆粒感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從書生手裡傳出來就像綢緞一樣,撫摸着耳畔。
他還聞到了蠟燭的味道,心中隐隐覺得這樣的畫面似乎出現過,順着那點頭緒去想,什麼都想不起來,還惹得頭疼。
換好衣裳,頭發還是濕的,姜栝擡着燭火推門走出來,把燭台放在案上,想讓書生看得清楚一點。
“拿開。”書生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姜栝道:“我怕你看不清。”
七郎擡起眼盯他,重申:“你的火、離我的紙、遠一點。”聽語氣,仿佛下一秒他就會把姜栝抽筋拔骨。
“哦……”
姜栝隻好悻悻地把火光拿遠,視線像還沒硬化的饴糖一樣,拉得長長的,欣賞着書生裝幀的手法,誇贊道:“書生好手藝啊——你姓甚名誰來着?我之前沒太記住。”
書生還沒能回他的話,屋外“哒哒哒”地響起腳步聲,門一開,門框下方冒出貞貞的腦袋,三四歲的小孩膽子頗大,一個人在陰暗的天幕下跑來找人。她的小腦袋探一探,望見七郎,就叫道:“七郎——吃飯——”
七郎這才回憶起來,帶人換好衣服之後要去吃飯,而不是裝幀。自己竟然會不記得這些小事,七郎心中煩躁,把案上的書重新放好,什麼也不說地走到門邊牽着貞貞離開。
“七郎?——七郎,你倒是等等我。”姜栝擡着燭台跟上去。
貞貞手短,這麼牽着她難受,但是她乖乖的,夠不到七郎的手就自己盡力踮起腳,不說也不鬧。
身後的火光快速籠罩上來,陣風差點吹滅了火,姜栝急忙護着燈,焰簇穩定了他就上前一把抱起貞貞,把她從這個怪沒眼力見的七郎手中奪到自己手裡,單手抱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