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年輕郎君猛地坐起身,氣急敗壞地吼道:“唱唱唱!又你娘的唱!整天就抱着這個調子唱,你個死黑戶!能不能閉嘴!你爺爺我要睡覺了!”
回應他的是更明顯的歌聲,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音色很清:“誰與——歸藏,不可回頭——為塵役;誰與——歸藏,不可惶惶——以蔽心;誰與——歸藏,不可趨拜——堕空影……”
對面的牢房門“嘩啦嘩啦”地響,年輕郎君崩潰地邊踹邊罵:“一入夜就唱一入夜就唱!白日裡是個活死人,入夜就鬼上身!咿咿呀呀扯個長調給你老父吊喪嗎?!我就好奇了,你不會唱别的調了嗎?!”
任憑他怎麼打罵,那哼聲還是止不住。
姜栝起身走到欄杆邊,好不奇異,可惜怎樣都看不見隔壁的情況,于是問對面那個上蹿下跳的黑影道:“隔壁怎生還有位阿弟阿兄?大半日都沒聽見動靜,我以為這裡隻有郎君你一個人。”
年輕郎君重重地甩了門,回到草床邊一屁股坐下,嗓門很大:“人是隻有我一個,加上一個鬼就有兩個了——你們旁邊那蠢貨整日靠牆坐着動也不動,話也不說眼睛也不眨,白癡一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睜着眼斷氣!”
姜栝轉頭向後對七郎小聲道:“怎麼跟你似的?”
“……”七郎好歹會眨眼睛,對他翻了個白眼。
姜栝試着與隔壁哼唱的人交談:“隔壁那郎君,你又是從哪兒來,在此處待多久了?方便告知與否?”
回複他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暴躁的年輕郎君難道心平氣和地道:“你問他沒用,我都問了好久了,他的嘴就跟榫卯一樣嚴絲合縫,隻有哼喪調的時候才會張開。就是個黑戶,被抓進來好久了,還沒被發落去處。”
姜栝沒再問。
……
翌日。
黃阿姑一早起來就去房裡看七郎,房裡空無一人,幹淨整潔,但是一點生氣也沒有。去了好幾次,次次都隻有空蕩蕩的房間,最後一次黃阿姑回到桌邊坐下,桌子另一頭的嚴公吃好了自己的飯,在親手喂貞貞。
“天放晴了,人沒影兒了!”黃阿姑愁眉苦臉。
嚴公笑容可親地道:“你要找誰的影?你,我,貞貞——不都在這裡嘛。”
“七郎啊!”黃阿姑拍桌拍得碗直晃,“你個老糊塗的,整日跟你的書啊版啊待一塊兒,看你待出的那個糊塗勁兒,自己親兒都給忘了。”
嚴公卻迷茫地望着她說:“哪兒來的七郎?”
黃阿姑哽住嗓子,拍着桌子站起身,甩手道:“跟你是講也講不清。瞧你那憔悴樣,是沒給你吃飯還是怎麼的?吃你的飯吧,不同你講了,我自己找自己等——這混賬七郎,在家裡好生養着他,現在不見了,是要丢下我這麼個老婦遠走高飛嗎?像他四兄似的!”
她一邊說一邊出門下了台階,嚴公望着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對貞貞道:“祖母又昏頭咯。”
貞貞嘬着嘴要喝湯,嚴公笑眯眯地喂給她。
那廂黃阿姑在門邊徘徊,聽見敲門聲,心花怒放地去開門,然而敲門的不是七郎,是官府的人。他們拿了兩張畫像給黃阿姑看,問:“這兩人,見過嗎?”
黃阿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眼熟的畫像,心中一怔,搶過那張畫像,紙在她手裡作響,她的手指顫抖地懸在那雙唇的上方,說道:“這是我家七郎……是我家七郎啊……”
說完她立即擡起頭,憂懼萬分,望着官府的人說:“我家七郎這是怎麼了?”
官府的人不回答,而是指着另一張畫像問:“這個呢?認識嗎?”
黃阿姑瞟了一眼,搖頭道:“不認識——大人,我家七郎究竟怎麼了?”
來人拿回畫像,卷起來,随口回:“犯事兒了呗。”
“什麼事啊?”黃阿姑徒勞地抓了一下畫像,“我家七郎不會犯事的,我們家的人從來安分守己不犯事。”
官府的人道:“犯了……犯了……诶你記得犯了什麼了嗎?——哎呀老阿姑,反正文書不會錯,就是犯事了。你再看看這一張,真的不認識?——行吧,不認識就罷了。你呀,先跟我走一趟,人要是被冤枉的肯定能放回來,你就放心好不啦。”
黃阿姑心急如焚,點頭跟上。
……
日光鑽進陰冷的牢獄。
對面那位年輕郎君走到一縷光的旁邊,蹲下身,拿出一隻手,讓日光烤烤手背再烤烤手心,像是在自言自語:“天放晴了……放晴了好,腿不容易疼。”
他百無聊賴地站起身,一轉頭,眼睛一瞪,猛地撲在鐵栅欄上,指着七郎和姜栝隔壁的牢房,眼睜睜看着裡面的人一眨眼消失不見,語無倫次地喊道:“鬼——不是,人,人呢?!”
七郎和雕版坊夥計在這一側聞聲擡頭。
看過去時,明極和姜栝猛地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