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姑跟着人到了官府,與人核對七郎的身份,卻怎麼也對不明白,不管官府的人說什麼她一概擺手不聽,非要糾纏着去見七郎一面。别說烈女怕纏郎,單說官紳最怕的就是這種不講理的老妪了,更别提這老阿姑講起話來像大江,住不了嘴,字字句句一點也不饒人,無奈之下隻能帶她去看看。
才走進那濕糟糟的過道,黃阿姑就止不住地抱怨,碎嘴地心疼七郎。沒能多碎嘴幾句,她和領路的牢頭忽然聽見牢房中有人大喊:“鬼——不是,人,人呢?!”
這一嗓子叫得石破天驚,喊魂一樣,把在場所有人的魂魄全給叫回來了。将近一個月的渾渾沌沌,在一聲驚呼後統統清晰明了起來,那些忘記的、記不清的,猶如鏡中花冒出了鏡面,水中月回到了天上。
牢頭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我這是怎麼了?酒喝多了?”
說完甩甩頭繼續帶路,對黃阿姑道:“老阿姑,我總算是想起來了——這兩人撿到了縣令大人的馬遲遲不歸還,幸好咱們縣令大人海涵,不計較,沒給定罪;但是啊,這兩人身份不明,等探查清楚他們的底細,是交個贖金放人還是派去修牆充軍我也講不準。你就去看一看認認人,别的什麼都别做,一不小有心閃失了是講不清楚的——可聽好了?”
愣神的黃阿姑忽然回神,糊塗混亂地回了一兩聲“嗯”,然後咽了咽口水,舉步躊躇地跟在牢頭身後,息鼓偃旗一樣,腳不敢擡高,頭也不敢擡高。
“老阿姑,看看吧。”牢頭道。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停下了,黃阿姑擡頭擡了兩三次,眼神也閃了幾次,在和明極短暫地對視後,她就面向牢頭,眼睛盯着牢頭的衣袖,承認道:“這就是我家七郎,走丢了十多年,前些日子才被人帶進城與我重逢相認;旁邊的郎君也是個孤苦無依的,我瞧着可憐便留在鋪子裡當夥計——他們都不是惡人,大人一定要明察明鑒。”說到後面她仰首望向牢頭,央求着拽牢頭的衣袖。
牢頭拿開她的手,寬慰地拍一拍,安慰道:“城中諸人都知道,咱們縣令大人斷案一向公正,絕對不會判處冤案,難不成你還不清楚嗎?他既軟心腸也講人情,能從輕發落就從輕發落,隻要真的沒行惡,不至于叛個死刑。行了,人你也見到了,回去吧,下次别再纏着來了。”
黃阿姑點點頭,眼中褪去了那種犀利張揚的神采,眉頭爬上些許憂傷猶豫——至始至終都沒有七郎,她的兒子一個不剩,她都沒能看着長大。臨行前,她再看了一眼七郎,不敢細看,扯出個帶有歉意的笑,不僅抱歉還有點尴尬,欲言又止。
而明極隻是對她輕輕颔首。
她就什麼也不說,抿唇垂眉,抓着衣裳轉身跟着牢頭走了。
人一走盡,姜栝就壓低聲音對明極道出了隔壁那位“阿弟阿兄”的身份:“七神——竟然就這樣讓他隔着牆跑了。”
明極臉色不佳,忽然想起對面那位年輕郎君,雖然他不記得自己了,但是自己還記得他,于是擡頭對還在發懵的他道:“你說的那位老者,我見過。”
單這一句話就讓年輕郎君立馬清醒,他抓着鐵栅欄,急切地問:“阿郎你講話當真?”
明極就道:“見過,但如今不知道在哪裡。”
說完他沉思片刻,決心對年輕郎君道:“他幫過我,我可以為他幫你一次。”
年輕郎君喜上眉梢,姜栝卻拉住明極,似乎知道他想做什麼,低聲責問道:“你現在還被凡人關着呢,你想怎麼幫?”
明極不說怎麼幫,伸手就要搶虛境香,被姜栝警覺地躲過了,還被姜栝罵道:“瞧你這倔脾氣!——不過你說句好話,說句好聽的我就給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快說啊——就說一句——好不好啊七郎?”
明極索性收了手,抱着雙臂,盯着姜栝,目光讓人不察其怒,道:“我要去找阿骨。”
“……”姜栝才不情不願地把虛境香拿下來。
年輕郎君在那頭想插話也插不上,嘴試着張開幾次都無功而退,然後看着對面兩人拿出個小玩意兒,相互靠近一步,再眨眼就不見了。他目瞪口呆,視線在對面兩個牢房來回打轉,正驚魂未定,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吓得回頭大叫一聲“娘嘞”,定睛一看,兩位郎君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他匆匆回頭望一眼已經空無一人的牢房,繼而看向閃到自己這邊的兩人,愣愣開口:“我是被關瘋了?”
“你好得很。”姜栝笑嘻嘻地道,他和明極一人站在年輕郎君一邊,虛境香放在三人中間,一開,天旋地轉般地落到了觀象境——明極和姜栝是常客,天旋地轉的隻有年輕郎君。
滿目是層層疊疊難以分清的畫面,年輕郎君大為震撼,奇怪的是他又仿佛能看清每一張畫面裡的情景,視角也令人感到眩暈,像從天上看又如從地上看。
“不不不,我指定是他娘的昏了頭,這都是些什麼啊?”年輕郎君道。
姜栝得意地靠着明極,一手搭在他肩上,道:“你不是要找人嗎?找找看。”
年輕郎君:“?”
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道:“這……這如何……”
姜栝掃了掃明極肩上不存在的灰,“你要找誰,就去想誰。”
年輕郎君隻是在腦海裡浮現了一個老當益壯的身影,眼前就立馬出現一張畫面。隻見老頭已經換下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在一間雅緻的房間裡坐立不安。